玉相金骨(3)
李声闻笑眯眯地说:“真奇怪呀。我原本以为你会是第一个从梦里醒来的,没想到你才是陷得最深的那一个。明明之前你就注意到了,我描述的那位天师的痣,和你所见的左右相反,还特意指出。你心里已经明白,你们已经身陷一面镜中世界。”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但池中世界,怎么会和我有关呢?我现在就很清醒,我知道这里不可以多留,但是从洗墨池跳下去……”
“从洗墨池跳下去,你就死了。”
李声闻走近几步,在离他不远处停下来:“可是,你早就死了。”
王生大叫道:“够了,不要再说了!”
温吞文雅的李声闻这次却没有同情他的窘状,自顾自说道:“普通人怎么可以在水中数天而不死呢?只不过他的魂魄还不知自己死了,徘徊在梦境中罢了。”
王生捂住耳朵,撞进了屋里。李声闻却没有追上来的意思,返身向洗墨池走去:“如果你实在想活着,那就留在这里罢,我不会干涉。”
他向池边俯下身,却突然一顿,自言自语道:“池中倒影虽美,却好像少了什么东西。”
他边说边掏出笔来,也不见他蘸颜料取色,就那么在池水上画起画来。
王生的窗户邻近池水,他打着寒颤,探头去看,却发现李声闻没有画出什么惊采绝艳的画作出来,池水上只是多了一只栩栩如生的黄莺,蹲在他的窗棂上。
幻境中的屋檐上从不会有燕巢,窗棂上亦不会有雀鸟。
王生突然跑出屋门,越过李声闻身边,跃进了洗墨池。李声闻不紧不慢地收起笔,看着他融化在水里,苦恼地叹了口气:“这样我不就出不去了么?”
他丢开毛笔,抖了抖衣袖,迈进洗墨池。就在他起身的瞬间,大地震动起来,四周的雕梁与仙草纷纷化为飞灰,整座画院以飞快的速度碎裂着,而他还没能沉入水底。
电光石火间,忽然有一只男人的手伸出水面,拽住他的胳膊,用力向下拖曳。李声闻呛了口水,挣扎着浮出水面,慌里慌张地爬上岸。
见四下的房屋好好的,他才松了口气,从肚子底下抓出一个化生童子,问道:“没事罢?”
化生童子的脖子歪了半圈,闷声说:“先是容器被你摔烂了,龙骨也离体过久,然后又撕开镜面去抓你,你说我好么?”
“抱歉。”李声闻没什么诚意地道歉,“要是我接触池水之前,不把化生扔在岸上,现在我们就回不来了。”
“怎么回不来,顶多费点力气罢了。”化生童子李天王瓮声瓮气地指责。
李声闻道:“好了好了,原谅我这一回,一会下了山就找材料来修理你的容器,好不好?”
他说完就不再理会李天王的别扭,俯身看向洗墨池水下,只见清澈的池水中,堆叠着十几具白骨。
“不知道哪具才是王生。”李声闻摇摇头,“修仙问道,虽能给予人逍遥,却也最能毁灭他的逍遥。”
李天王责备道:“别发呆了,冰天雪地的在外面站着,你是不是想早点冻死好摆脱我?”
没有点破身怀龙骨就不会生老病死的真相,李声闻只是好好地答应了,袖子一抖,放飞了一只从袖子里钻出的鹦鹉。那鹦鹉通身雪白,只有脸颊上有两团圆鼓鼓的红脸蛋,和雪衣鹦鹉、葵花鹦鹉都不完全一样,说不出是什么品种。
鹦鹉一飞上天空,就像离弦的箭一样,消失在长安皇城方向。李声闻目送它离去,这才在化生童子的声声催促下,折回屋子,升起炭盆烤了一会手。
但他这回像是坐不住似的,双手一暖和起来,就端起自己之前放在屋里的砚台和笔洗,去洗墨池清洗。洗墨池的精魂已经被收入囊中,倾倒入池的丹青便再也不会凝结一团,形成奇异画作了。
李天王啧了一声:“孤的看家绝技,竟被凡人学了去,还只学了皮毛。难道不用水妖帮助、或不用石灰打底,他们就画不出水画了么?”
李声闻不动声色地说:“自然比不得泾河龙君一画千里,经月不褪色,虽然画中志趣异于凡人,但画技是令人折服的。泾河沿岸的长平县人仰慕龙君,因此才学会了水画。”
李天王洋洋得意地大笑:“我既然娶了凡人,就要按凡人的昏仪行事。你们有催妆诗、却扇诗、画障织毯,我自然一个也不能落下。”
“泾河的水听命于你,当然不会晕散你的水画。”李声闻低声说道。
“你说什么?”
“我说,”李声闻改口道,“长安的新人一般不会特意把自己的婚礼画成画,挂在西市东市供人观瞻。何况我们本来就不算夫妻,你不要天天挂在嘴边,惹人误会。”
第7章
李天王闻言顿时原地起火:“我们怎么不算数了?那些巫祝香花美酒摆了一河岸,让你穿着礼服上船,那不就是我的良人么?!”
“那之前淹死在泾河的六个,也是尊夫人。”李声闻用水冲刷着笔洗,“这么一算,泾河的龙君良人里,我才排个第七。”
“就别挤兑我了罢。咱们老夫老妻几十年了,我的龙我的心都是你的,你就别在意这些小节了。”化生童子趴在他肩上,歪着脖子指天发誓,“至少进了我龙宫的,就只有你一个。”
李声闻叹口气:“被抓去当河祭时,我只想借机与你对质,没想到你能拿着这事说道几十年。还有,凡人的词句,你学了这么多年还是说不清楚。要是想找良人,你应该看看龙宫的红妆粉黛。”
“只有我四妹比你好看一点点,可那是亲妹子。”李天王用化生童子的小手比了一个指节的长度,“而且她比你好看的那一点点,是因为她爱打扮,总是脂光粉艳的。”
李声闻忍俊不禁:“行了,本来按我们的习俗,你没有三书六礼,就不合规矩,算不得真。以后遇见西湖的龙女,你大可以去提亲,不必顾虑我这一层。”
李天王揪了一下他的鬓发泄愤:“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还要我纳个小是怎么的?”
“有人来了。”李声闻按了按他的脑袋,继续清洗砚台笔洗,假装不察。
来者走近他身后,弯腰一揖:“殿下,臣郑玄闻讯前来。”
“这里没有什么殿下。”李声闻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笑道。
郑玄体格健壮,面容刚硬,眉梢有一颗黑痣,身着六品公服。他迟疑片刻,还是说道:“圣人早年追封殿下惠明太子,以示爱恸,以殿下相称理所当然。”
“那便代我向圣人道声谢,恕我不能现身面圣。”李声闻站起身来,随手一抛,将一只玉瓶抛向他,“以幻术困死洗墨画院十余名画师的罪魁祸首在此,凭你处置。但若郑二郎还愿听我一言,请该怎样处死就怎样处死,不要刻意折磨于他。毕竟他心中确实不知善恶,害人致死,并非刻意。画师们的骨骸仍在洗墨池中,也请二郎费心安葬,通知其亲眷。”
“为殿下分忧,本是臣的职责。”郑玄说道。
李声闻微微一笑,也不接话,用衣袖擦净了砚台笔洗,转身往屋里走去:“那就不送了。之前二郎试图破解洗墨池镜面不成,也受了伤,办完琐事尽早修养罢。”
“殿下……宫中都很想你。”
“我知道,我也想念他们。”李声闻推开门,没有回头,“但我还不能回去,或者说,回不去了。请转告他们,故人已逝,还请节哀。特别是七郎,不必再为逝者伤神。”
郑玄直挺挺地拱了拱手:“想必殿下亲自去说,七郎才能接受。”
李声闻钻进屋子抱出自己的书箱,将李天王塞在里面,背在背上。他走出门,从郑玄虚拦的手臂旁一闪而过,好像那手臂只是影子一般,阻碍不到他分毫:“北风已起,我该启程了。”
话音刚落,一阵狂风平地而起,卷起漫天白雪。那些雪絮织成一张细密罗帷,将整座画院都遮蔽起来。待风平雪落,天地间已没有那道素白的人影。
随风而去的李声闻自然是没管郑玄心里的感受,他只想着要赶紧前往一座偏僻的小城,寻找修补李天王身躯的材料。
他逆风而行,降落在靠近西域的一座荒无人烟的小城。此去敦煌郡不远,四方的路却已被漫漫黄沙淹没,正值隆冬,黄沙之上更覆盖着茫茫白雪,放目千里皆白。
李声闻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和沙上,敦煌郡的罡风比长安更烈,吹在人脸上便可留下割痕,但他却走得很从容,闲庭信步一般,只是衣袂被风卷得猎猎作响。
“你看看你,不要把我摔在地上不就好了,现在就不用来苏都匿识了。”
“其实要找无启之骨,去其他几处仙洲也可以。”李声闻说道,“但此处大地之下传来异动,我不能坐视不理,总得来看看发生过什么。”
李天王沉默片刻,瓮声瓮气地说:“这不是什么好地方,你把我放出来罢,我得在你身边。”
“你现在出来,又要抱着我与龙骨融合半日,此处风雪过急,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取了无启之骨,速去速回罢。”
李天王低声说:“我觉得我还是很有用的,这种时候应该保护你才对。怎么一次两次的,总是你救我?”
“既然你觉得我们是夫妻,那分什么你我,一起好好活下去不就行了。”李声闻好言安慰,“我觉得我们快到苏都匿识了,一会进了城,我就放你出来。”
李天王这才不吱声了。过了不知多久,他细声问道:“还没到么?”
李声闻正色道:“我觉得我需要上云端看看,一下雪沙漠中的城池就很难看见。”
“……你要是又迷路了就直说,”书香里传来人偶磨牙的声音,“顺着暗河走,这里的水流告诉我,他们流向苏都匿识。”
李声闻嘟囔道“你的耳力可真好”,一边侧耳倾听,果然在风吹黄沙的飒飒声中寻到一丝微不可闻的水流声,他朝着水流走去,翻过一座沙丘,看到了阴沉的铅云下看到了一座沉默的城池。
高耸的墙壁上绘满飞天舞乐,颀伟的护法神雕像环绕于城墙上,守卫着这座世外的城池。流向苏都匿识的暗河在这里露出表面,在城边汇成一口清潭,点绿了扎根在沙土里的白刺和胡杨。
苏都匿识城本该如此,那些绿树在冬季或许应该落叶,覆满霜雪,却不该像眼前这样,变成朽槁的灰白色。
城中的所有街道都洁白无瑕,没有行人走兽,甚至没有一点脚印。
下过雪之后,城中的一切生物就不再走动和出声了。沙丘上只有北风卷地的呼声。
――――――――――――――――
注:洗墨画苑中桃花女子扶乩情节及部分诗词借鉴清代笔记小说《萤窗异草》中桃花女子一节。
第8章
李天王听见他停下脚步,问道:“怎么了?我听见暗河的声音了,前面就是,你怎么不走了?总不会到了城门口还迷路罢?”
他一边说着,一边歪着脖子顶开书箱的顶盖,泥鳅似的爬到李声闻肩上,往下望去。
“好重的死气。”李天王目瞪口呆了一会,叹道,“苏都匿识,现在是个死城啊。”
“嗯。”李声闻应道。
李天王抽了抽鼻子,用手指搔搔后脑勺:“奇了怪了,环城的暗河却清澈洁净,没有一丝尸气。按理说不管是瘟疫还是刀兵之灾,总会有病人或伤者接触水源,在水中流下病气和血气。你看苏都匿识四周的雪都是干净的,死气只贴在城墙上,好像有什么把死人都挡在里面了似的。”
李声闻讷讷道:“那个,你记得么……无启之骨大概长在这个方向。”
“知道啊,在城西北角,不是你指的这个方向。”李天王举起双臂,用力推着他的手指向另一个方向,狐疑道,“有个问题我想问你好久了,当时被我带进龙宫,你每天都跑进我的寝殿,不会也是因为用完晚膳想回房休息,结果迷路找不到自己的房间罢?”
李声闻斩钉截铁道:“不是。”
李天王闻言大悦:“那就是心悦于我,来投怀送抱了。”
“泾河龙宫楼阁相连,回廊九曲。”李声闻叹了口气,“我每次想趁夜逃跑,都会走错方向,要不然……”
他看了垂头丧气的李天王一眼,闭口不言。后者耷拉着肩膀趴到在书箱盖上,把头放在他肩膀上:“我这么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俊美无俦丰神如玉,到底有哪点配不上你?龙骨也给你吃了,龙血也给你喝了,龙须都给你拔下来编宫绦玩,我能给你的都给你了,怎么你就瞧不上我呢?”
他怏怏地张开嘴,隔着衣料在李声闻肩上咬了一口。化生童子嘴小,也没有细致到能把牙齿也一颗一颗雕出来,极其缺乏杀伤力。这一口与其说咬,还不如说是叼着,跟蚊子咬一口的感觉差不多。
李声闻暗自庆幸了一下,这家伙现在变不成龙形,不然这一口下来,他半边肩膀都要没了。
“你在外面呆久了,小心化生的皮肤冻裂。那样除了无启之骨,我还得去找夔牛借皮。”
“你每次都这样!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李天王忍无可忍地爬起来,跪在他肩膀,用力摇他的脖子,“你说你到底要什么!珊瑚树真珠瑟瑟还是砗磲水精玛瑙石,你说得出来我给你堆一寝殿!”
“等等,别晃!”
“我就晃!我在龙宫睡觉你在上面用法术砸门的时候我说什么了么!”李天王嚎啕大哭,“开我龙宫大门的是你!每天钻到我旁边同床同枕的是你!我给你画了十里水画,你还说好看,现在你说要和我和离!李声闻你这个翻脸不认龙的……”
“天王,抓紧!”李声闻突然大喝一声。
话音刚落,李天王便觉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一轻,再次感受到久违的在空中飞翔的惬意。
可惜这惬意并未持续太久,他立即向下落去,重重摔在一团不软不硬的物事上。李天王歪着脖子茫然无措地抓了一把,看到手里攥着的是熟悉的雪白布料,看似素面的锦缎上提着不易察觉的云纹暗花。
使他免于粉身碎骨之苦的物事动弹了一下,吸着冷气坐起身来,李天王抓不住衣料,顺着他的脊背滑到了沙地上。
他绝望地仰躺着,看到刚才伫立的沙丘高高在上,刚才俯视的城池却近在脚边。他只要站起来跳几步,就可以摸到城墙了。但这动作太傻了,自恃身份的龙君陛下不太像尝试。
他在等他正在意图和离的良人头都不疼了,把他捡起来,温柔地吹吹沙尘,再一起进城去。毕竟刚闹了一场别扭,自己就上去献殷勤,他做不到。即使龙皮糙肉厚,也是要面子的。
但他无情无义的良人摸够了头,站起身,细心地掸去衣服上的尘沙,背上书箱,就那么往城门走去了,全然忘了刚才害他跌下沙丘的罪魁祸首,正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声闻……”李天王小声说。
李声闻眯起眼睛回头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地回过头去,加快了步伐。
再不追上去,丢失的就不只是面子了。泾河龙君在脸皮和捧在爪子里十几年的媳妇之间斟酌利弊,最终选择了后者,甩着小短腿吭哧吭哧地追上去,抓住白袍的衣裾,顺着衣料攀援而上,一头扎进书箱,关好书箱盖子。
李声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在城门前站定,踟蹰起来。
雄伟高大的城门左右,立着两名手持枪戟的夜叉雕塑。他们青面獠牙,身强力壮,披着褴褛的衣衫。这两尊雕塑线条流畅,色彩富丽,栩栩如生,好像随时都能动起来似的。
李声闻没出息地瑟缩了一下,没敢走向城门,而是将手伸进书箱,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书箱里响动了一阵,有人讨好地把一件东西塞进他手里。
他取出来一看,正好是他要找的那只化生老鼠,于是随手一抛,将那老鼠丢向了城门。
老鼠一落地,就骨碌碌地滚向城门,不轻不重地在门槛上撞了一下。顷刻间,一股灰烟从门缝间涌出,瞬间将老鼠团团包裹住,一时只能听到老鼠吱吱的惨叫。
待老鼠不叫了,灰烟才被风吹散,剩下一只化生一动不动地躺在门下。老鼠本身看上去完好无损,只是颜色变得灰白暗淡了,也不会再出声动弹了。
“天王,你出来一下。”
“声闻啊,你叫我什么事?”李天王顶开书箱盖,殷勤地贴上他的脸颊,“哎哟,这耗子上的生气怎么全没了?”
李声闻喃喃自语道:“这扇门吐出的烟气,似乎会抹去活物身上的生气,但不伤害其躯体……但是这样做,有什么用呢?”
第9章
见自己良人有意合好,立刻变得骄横的李天王哼道:“怕什么,管他妖魔神鬼的,有我在这,没人能拦你。”
李声闻刚想出声阻止,就觉肩上一沉,一条与城门一般高大的青龙虚影腾空而起,口中吐出雷电,向着苏都匿识城门劈去。
雪白岩石雕刻的城门应声而裂,一大股烟气喷涌如泉,青龙低吼着向烟气挥爪,想要拍碎这团烟雾。
可惜他的前爪还未触及烟雾的边缘,就有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将他向后拽去。青龙愤怒地摇头摆尾,没想到这股巨大的力量连他也挣脱不得。他既惊且怒地愣怔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扭着身子向后看去。
背后那人的淡薄胸膛上,正有一道青色的龙形纹样从他的颈项开始,向下蜿蜒而去,透过衣料闪烁着夺目的青光。这青光牢牢地束缚着他的尾巴,不容抗拒地将他向李声闻的身躯中收去。
他不明就里地嘶吼着翻滚起来,不肯退回到封印里去,但李声闻看着他的眼神温柔清明,就像每一次无声地将他从深渊中拉起那样,温柔得有些凌厉。他不由得放软了身躯,收起爪子藏在柔软的肚皮下面,生怕退回封印的时候划伤了凡人柔弱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