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相金骨(20)
李声闻恍然大悟:“莫非阿翁说的是我祖上?”
“哈哈哈哈哈哈,他违背承诺,让天官斩了我,自己却坐拥天下,子孙延绵!”地脉下的声音激动起来,“天道何其不公!”
李声闻笑吟吟道:“莫非阿翁便是泾河老龙君,要向我诉说太宗皇帝失信于你,没能阻止魏征斩龙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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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把他切开了……一条小口子
泾河老龙王的故事来自于《西游记》开篇,泾河龙王和袁守城斗法
第77章
说话间,小龙动弹了一下。李声闻笑道:“既然是前任泾河君埋骨在此,难怪小龙君听闻龙啸便激动不已,不能自持。毕竟父子血脉相连,冥冥中自有感应。”
赤山又震动起来,李声闻和声道:“泾河老龙君这是要向我讨债么?那可找错人了。失信于人的是我曾祖父,设计斩你的更非我李唐宗室,与我有何干系?若要说父债子偿,那当年老龙君一时赌气,私改降雨时辰的罪责,小泾河君是不是也该承担?”
老龙王被这番巧辩堵得哑口无言,偏偏李声闻还在煽风点火:“何况仔细说来,阿翁也不是真正的泾河龙君,只是这座赤山之精,错把自己当成泾河龙君罢了。”
老龙王正要反驳,李声闻却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君逸要醒了,要知道这件事的始末,对他来说为时尚早,请姑且缄口不言罢。
“况且阿翁也要消失了。”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伙人举着火把,从山道爬上来。这些人中,年轻力壮的男丁居多,但领头的却是位富态的商贾,并一位清矍的道人。
这支队伍看上去未免不是一路人。他们神色匆匆,似乎畏惧着什么。李声闻略一思量,拾起小龙躲进林中。
那道人立于赤山最高处,四下眺望,笃定道:“龙尾指向昆仑,龙首探向东海,这确是一条龙骨地脉。殿下说得果然不错。”
他取出十数支白烛,分发给队中的壮丁:“你们把这些蜡烛插到我指的地方,即可镇住凶龙周身要害,待这烛火燃起,凶龙自除。”
男人们按他的吩咐将白蜡放置在四周,没有点燃,而是快速退开。那些蜡烛莹白如玉,不知是何物制成,阵型一成,赤山便嘶吼摇动起来,似乎痛苦难当。
李天王猛地睁开双眼,愣头愣脑地往外冲去,李声闻连忙抓住他的尾巴把他揪了回来。
小龙甩头摆尾,过了好久才清醒过来,哑声问道:“怎么回事?来了赤山村我就不大对劲……”
李声闻低声道:“怎么不对劲?”
“我想打架。”蛟龙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还想和你睡。”
李声闻把它塞进袖子,只留龙头在外面:“那还真是可怕啊。”
李天王不安分地盘在他手腕上,用肚皮去摩挲他的肌肤,李声闻被冰冷的鳞片蹭得一个激灵,抬手赏了他脑门一记栗暴。
李天王这才老实下来,面条似的软绵绵挂在他袖中,一动不动。李声闻沉吟片刻,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偷偷喝了赤山村的水?”
蛟龙的长尾顿时僵硬地挺直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渴,就趁你进屋的时候喝了一口。”
李声闻长长地叹了口气,与此同时,那道人低声念了一句什么,虽没有人持明火点燃,十盏烛火仍同时亮起。
那自己亮起的火苗灿金微红,看上去就像十轮太阳,围成一只眼瞳的形状。
李天王有气无力道:“怎么像是羲和火?”
第78章
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
不同于凡火之赤红、萤火之青绿,李声闻天生身怀的羲和火,就是因熔金之色近乎日光而得名。李声闻举袖遮挡那直刺双眼的烛光,低声解释:“烛光本就与日光相似,故有烛九阴衔烛为日之说。”
“衔烛之龙啊,虽然听说过,却没见过。”李天王恹恹道,“这蜡烛怎么越烧越厉害了?”
赤山上起了罡风,那十支蜡烛不但没有被狂风扑灭,反而顺风而涨,把赤山顶烧成一片火海。
李声闻忽然说道:“下雨了。”
正如他所说,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李天王头上,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头顶扶疏的草木似乎挡不住这细密的落雨。它们落在李天王的胡须上,粘腻浓稠,甩也甩不掉。他伸出舌头舔舔胡须,舔到一口锈味。
天上下的是血。
他蓦地想起,在苏都匿识龙骨边做的那个梦里,天上下的也是血。
吞下肚子的那口水在他腹中烧灼起来,让他坐立不安。李天王喷出一口粗重的气,猛涨十尺,满口风雷击向立于烛火中心的道士和村人。
道人甩起手中拂尘,堪堪挡下一道雷电,法宝便已拦腰折断,接踵而至的惊雷却是无论如何也挡不下了。
千钧一发之际,忽有铅云堕地,覆在村人们身上。天雷击于云上,即刻就消融散尽,不知所踪。
“乌云生雷,所以亦能吞没雷霆,真是好术法。”李声闻自言自语道。
他才说完这话,最后一字尚咬在齿间,便觉胸前一痛。他低下头,一段暗红的木剑剑尖映入眼帘。这把木剑从背后穿透了他的胸膛,剑身犹带濡湿的血液。
持剑的刺客冷哼道:“想杀那道人?我奉劝殿下不要白费功夫。”
李声闻头也不回道:“看来来者是故人?我们方才重逢,我连郎君的面也没见,郎君就送了我这一剑,实在教人心寒。”
持剑者道:“殿下寒心与否,与我无碍。”
他迅速抽回木剑,将其收入背后剑囊。李天王的猎物被乌云遮盖,正回头寻找始作俑者,恰看到这一幕,顿时肝胆俱裂,甩尾向他抽来。
持剑少年灵巧地跳上树梢,躲过这一击,嗤笑道:“惠明太子不愧是龙子,身边带着的也是蛟龙——可惜,到底只是蛟而已。若是真龙的话,我那乌云根本遮不了你的眼!”
李天王没有跟他纠缠,落地化成人形,急忙扶住李声闻:“没事罢?”
两道青色的泪痕在李声闻脸上若隐若现,他捂住自己的伤口,勉强笑了笑:“无妨,有龙骨在身,区区一把柏木剑能奈我何?”
李天王的眼神刀子一样飞向伤他的人:“你是什么人?”
少年撇撇嘴。他穿着白底朱红团花的胡服,生着一张春花似的脸,却像猿猴一样踞坐在树,好似壳子里装的不是原本的魂魄。李天王思及他对李声闻痛下杀手,更是怒不可遏,招手便是万钧雷霆。
李声闻却在这时开了口:“玉京十二楼第九楼之主,韦云台。”
第79章
韦云台摘了一根枯枝叼在嘴里,耷拉着眼看他们:“惠明太子殿下记得好清楚,方才一时情急多有得罪,请殿下莫怪。”
他话音才落,便有一蓬热血溅在脸上。韦云台咦了一声:“雨下大了?……啊,好疼!”
一道凛冽青光从背后无声无息地贯入,自他胸口射出,速度快到青光击打地面时,血才从伤口喷涌出来。李天王扶着李声闻,皮笑肉不笑道:“一时情急,多有得罪。”
韦云台眯起眼睛:“我明知惠明太子身怀龙骨,利剑加身也不会死,才出此下策。我若不伤惠明太子,郎君正怒火滔天,岂会掉头转向我?”
“所以我也没有痛下杀手,雷霆只从你心口之侧穿过。”李天王嗤道,“你若是再敢偷袭他,这雷便要穿心而过了,卑鄙小人!”
韦云台正要回话,李声闻忽然柔声道:“韦九郎师肉体凡胎,不比我已死之人。若是胸前伤处再不处理,恐会血流而亡。”
韦云台咂咂舌,站起身来,用下摆擦净桃木剑上的血,拱手道:“也罢,左右太子殿下是改不了这一切的,那下官先走一步。”
“韦九郎出生名门望族,又有十二楼供养,且一向性好声色,为何此刻不在长安享乐,反而在偏僻的山村消磨时光?”李声闻在他背后问道,“你在替谁奔波,赤山村又有什么值得你亲自看管的?”
韦云台长笑一声:“殿下要是想知道,不如先帮我止了血?不过我看还是算了罢。”说罢足尖一点,乳燕投林般消失在树影中。
李声闻抿起嘴唇,脸上才隐没的青色泪痕重新浮现出来,李天王火急火燎道:“你的伤还没好?对了,那小子看起来也不算什么神人,怎么你我都没察觉他潜藏在附近?”
“韦九郎善于化形拟物,或是化成树木藏在林中,形态气息皆可以假乱真。眼下比起这个,”李声闻道,“我要试试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早在李天王化龙时,那些村人便被吓破了胆。可就在他们与韦云台交手的时间里,他们就忘却了刚才的可怕景象似的,从减淡的乌云下站起来,若无其事而有满怀期待地围在道人身旁。
道人接着念起了法诀,烛火很快蔓延至山崖边,几支蜡烛点起的火苗转瞬竟成冲天之势,将暗沉的夜空映染得一片血红。李天王咕哝道:“我头好痛。”
这回李声闻没有安慰他,他的心思都放在那片烛火上,连自己的眼睛变了色都不曾察觉。见烛火蔓延到林边,他开口发出一声除了李天王无人能听见的长啸。
龙吟一起,地坼天崩。有巨兽在山底咆哮挣扎,震得山石纷纷滚落。
李天王连忙化出龙形,替他遮挡飞溅的山石。血雨下得越发密集,直如倾盆浇下,砸得他几乎有些听不起底下的怒吼。
但那熊熊火焰,在血雨之下并未显出丝毫的颓势。
而李声闻吹起的厉风,更是直接从那道人身上穿过,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第80章
李声闻愣了一下,伸出手放进了袭来的火中。李天王见状大惊失色,吼道:“你做什么?”
李声闻举起完好无损的手示意他看,“要么这火不伤人,要么这些都只是影子。说起来,从太阳落山起,我们一直没有碰触过赤山村的活物。”
李天王茫然道:“可他们确实看得到我们,还能与我们交谈。”
李声闻道:“是啊,所以他们确实还在这里。”
地下的凶兽终于冲破了赤山的束缚,撞开了山巅的山石,飞上夜空。李天王一见那凶兽的真容,如遭雷击,浑身动弹不得。
那是一条巨龙的枯骨,尽管牙齿鳞片与须角都被黄土消磨,但那长尾与爪掌也足以拼凑出它的真容。他身长有十几丈,远比敖君逸鼎盛时期还要庞大,不难想象它生前该是怎样的威风凛凛。
可惜到如今,它也不过是化成龙脉的枯骨而已。
在疾风骤雨和地动山摇间,村人们横七竖八地趴在地上,以躲避山岩和地裂,唯有那道人举起拂尘,高声念出最后一句法诀。
随着最后一个字出口,地面上的火海猛然蹿起,紧紧包裹住空中的龙骨,以不可违抗的力量将它拉入火中。那龙骨在撞出山岩时就已伤痕累累,经过这一番缠斗,终于不敌,无奈地落入火中。
被火海吞噬的一瞬,它拼命把头转向李天王,长吟了一声。
李天王不由自主应和着发出龙吟,直到龙骨轰然坠地,不再动弹。
道人不敢置信似的放下拂尘,弯腰拾起一颗洁白的珠子,叹道:“没想到殿下所说的是真的,我拿到了。”
那珠子非白玉亦非真珠,没有明亮的光泽,但远远看上去也并非暗淡无光,似乎并不是常见的珠玉。然而那道人仍看得如痴如醉,把玩了许久才将其收好,迈步往山下走去。
商人两股战战地跟过来,问道:“天师,那凶龙已除掉了?”
道人胸有成竹:“万无一失。”
他正抬起手要捋胡须,忽然脚下一空,向山下滚去。
不止是他,所有上了山的人,甚至山巅的草木禽兽,都被一股赤红的泥水裹挟着,冲下山去。李声闻叹道:“山崩……这座山死了。”
他们二人没有被山崩波及,但同样对此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赤山的泥土流下山坡,将沉睡的赤山村彻底掩埋。
与此同时,天亮了。
李天王落在地上,用前爪抓了抓胡须:“明明是赤山的龙骨养育了他们,他们却以为龙骨要害他们?真是愚不可及。”
“一个借口罢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李声闻向远处一指,自己却突然愣住了,“怎么会这样……”
李天王变成人形,跟着看上去,见是对面的江上有一座孤零零的石矶:“大惊小怪!这样的石头在附近的山峡不是很常见么?”
“但是昨天我们在这迷路的时候看到过,这里本是一条探入江水的山脉——它们本来是相连的一条龙。”李声闻讷讷道,“昨晚有人借赤山村的影子喧哗,斩断了龙首。”
第81章
李天王心领神会:“韦云台?”
李声闻道:“即便不是他,也定和他有关,不然他为什么要竭力将我们拖住,引我们对赤山村产生怀疑?”
“不过赤山村确实古古怪怪的,一见到那座山,我就跟中了邪似的。”
李声闻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过了半晌,他才叹了口气:“我们下山去,到矶头看看罢。”
显然赤山村被泥石掩盖已久,红土上荒草萋萋,已不见房屋砖瓦的半点踪影。李声闻走得磕磕绊绊,比在山顶上更加沉默寡言。李天王担心他伤势未痊愈,赶紧变成龙形拦路:“上来,我带你飞过去罢。”
李声闻竟然没看到似的,越过他走出好几尺,才回过头来:“天王?”
李天王游过去缠在他肩背上:“怎么了?”
李声闻轻声道:“没事,我在想那道人取得的珠子,是什么东西,又去了哪里……罢了,我们这便过去罢。”
李天王示意他坐到背上来:“我倒是觉得它看起来和优流迦很像。”
李声闻怔了一下:“没错!龙王身光,那是赤山的龙髓,难怪赤山会崩塌。当时那道人和龙髓一起被埋在泥下,可是眼下赤山已无龙气,龙髓定然不在了。”
“自从回了趟长安,又是龙油绫又是龙髓的,你们到底跟龙有什么仇?”
李声闻摸摸他的鳞片:“虽然龙油绫不是用龙油浸染的,但龙髓确实是从龙骨中抽出的。你没听过‘怀璧其罪’么?”
李天王疑惑道:“龙髓无非能生龙骨,龙骨也不过是无坚不摧罢了,用乌金玄铁之流替代不也差不多么?”
“龙腾云驾雾,能挡霹雳雷霆,亦不畏太阳火。”
“谁说的,我挺怕你的羲和火的。”李天王缩了下脖子,“别的火我倒是都不畏惧。”
“会被羲和火灼伤的是你的皮肉,而非骨骼。方才的幻象中,那道人亦只能抽取龙气,而不能烧毁赤山龙骨。”李声闻耐心道,“能毁坏龙骨的,只有龙骨。”
说到这里,他突然抽了口冷气:“那斩龙首的人手中,一定也有龙骨。我们快去矶头看看。”
那石矶就在赤山旁无名恶水的下游,李天王从江上游过,忽然瞟到河边红土中竖起半截残破的船桅,上面已生满苔藓水锈,不由问道:“看起来赤山村山崩已经有许多年了罢?”
李声闻道:“三年前,燕天师奉圣人之命,派驿使来查问赤山贡米莫名断绝之事,但驿使没能找到赤山村,看来当时赤山村便已埋藏在泥土之下了。”
李天王啧啧有声:“那三年来,他们不会夜夜都在重复赤山山崩的景象罢,既不能轮回也不知自己已死?”
“或许罢,但也说不定,那真的只是幻象而已。”
李天王道:“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果真是用血哺育孩子的阿娘,最后毒死了孩子啊。”
李声闻随声附和道:“赤山村靠赤山发迹,又毁于赤山,确实可说是亲子相残。”
第82章
那断龙首就在恶水下游不远处,只是隔了一道山弯,李天王飞过突出的岩壁,便看到了石矶的全貌。那石矶朝江心的一端生着一双石柱,猛一看倒像一双长角似的。
李天王在空中逡巡,把一草一木皆纳入眼底,他在矶头停下,让李声闻双脚落地,自己则一直扭头向后望去。
“怎么了?”
李天王变成人形,头还努力朝向背后:“这条飞瀑的颜色有些奇怪。”
李声闻闻言向他所指的位置看去。在江边高耸的山壁上,有条尚未完全解冻的河川,滴滴融水正从结成真珠帘幕的冰棱上滑落,浮在冰河表面流动,与这欲暖还寒时节的所有冰川一样。
唯一不同的,就是这条冰峰的飞流竟是五色相杂,远望如同杂色玛瑙,晶莹可爱。李声闻沉吟道:“这颜色与纹路,远远看上去像条长命缕,还是打的连珠结,真是稀奇。”
李天王道:“这也正好是龙爪的位置。这山也是龙骨化的么?”
李声闻沉吟不语,却有另一人抢先替他答了:“自在先生何在?有贵客来,何不远迎?”
那声音清越爽脆,与此处冰下潺潺春水之声相得益彰,带着啁啁尾音,听来不似人言。李天王四下环顾,喝道:“谁?出来说话!”
“郎君莫要动怒,自在先生已出门迎接远客了。”那声音又道。
那声音是从脚下传来的,紧接而来的还有细碎的草木响动之声,另一个与方才声音不同、语调却相仿的声音说道:“怎么忽然冷了?不是已经入春了么?哎呀,两位郎君,风还凉着,怎么穿得这样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