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我仿佛知道得太多(174)
正看着圣旨的谢迁大吃一惊,而还未看到圣旨内容的杨廷和与焦芳面面相觑,都能看到对方眼里的惊讶之色。
正德帝却仿佛没能觉察到,漫步到书桌前,望着正疾步走到谢迁旁边的杨廷和与焦芳,似笑非笑的模样令乐潇心中一颤,“你们或许是会错意了,朕要你们来,不是想听你们的意见,只是想通知你们这件事情。”
“朕将于下月大婚。”
那圣旨刚落到焦芳手里,他堪堪看到上头的焦适之三字,顿时被皇上的话语击倒,整个人都大惊失色。
焦适之,焦适之!他上上下下把圣旨的内容看了一遍,心里一瞬间都空白起来。
皇上欲迎娶焦适之为后!
这,这怎么可能?!
算起来,这几个人中,焦芳算是最后才知道的。可别说之前刚知道的杨廷和,就算是一直知道内情的李东阳与谢迁都不能接受,更何况是焦芳了。焦芳虽然与焦适之的联系不多,却从来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他竟会在这样的场合发现自己侄子的婚事。
“皇上,臣认为,此事万万不可啊!焦适之竟然做出如此谄媚君主,诱惑皇上的事情,臣实在有愧!”焦芳拜倒在地,满嘴苦涩。
论起来,他可还是焦家的族长,此事一出,天下该如何评价焦家的名声,又该如何看待焦家的子嗣!
正德帝偏头看着他,眉峰冷冽,话语更是毫不留情,“焦芳,朕喜欢的乃是适之,与你们焦家又有何干系?莫说焦家如何,便是天下不同意,此事朕也是办定了。你们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若想辞官威胁,便尽早家去吧。”
李东阳这几年里听着正德帝这样的威胁听多了,早就不如当初听到的那般震惊。对正德帝这样的性子,存着别扭的心思是没用的。如果不能直接了当地跟他说清楚,彼此互相理解的意思更会是十万八千里远。
“皇上,您就算喜欢任之,却也不能把他放在火上烤。若您真的喜欢他,让他成为皇后深居后宫,对任之的才干是莫大的浪费,您不若……”
“好了——”
李东阳的长篇大论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被正德帝给打断,他微闭双目,淡声道:“李东阳,你是跟朕打哑谜呢?如今适之的情况如何,你难道不知道?”
李东阳抿唇。
“若他能平安无事,莫说不办婚礼,便要朕折寿十年二十年,都是小事。”
天子眼中犹带疯狂之色,语气却愈发清明起来,“他常劝朕,凡事要为天下着想,为他人着想。他唯一一次出格,便是主动出关引来鞑靼,亲手刺杀了孛儿只斤,为朕带来这史书记载的芳名,然后呢?看看现在朕得到了什么!”
“朕就是顾虑太多,思考太多,才会失去他。朕已经受够这些框条束缚,令朕缩手缩脚,如同暗道老鼠躲躲藏藏!”
“朕爱的人是位男子,朕意欲迎娶的人是焦适之。这从来都没有任何不可言道的地方!”
“朕既是天子,一言既出,再无更改的道理,此事就这么定了!”
话语到最后的时候,正德帝越发平静,李东阳甚至不能从中觉察到什么情绪。而这令李东阳紧紧蹙眉,心中波澜顿起。这个从他在大同便隐隐觉察到的不祥预感,竟是在今天应验了,令李东阳不只是该笑自己敏锐,还是叹息皇上失控。
眼前的正德帝犹如即将失去伴侣的头狼,烦躁不安的情绪令他随时处在爆发的边缘。不知是怎样的想法令他一直停留在冷静的边缘线,然而如同李东阳之前的猜测。
皇上越压抑,他便越不安。
如今这迟来的爆发令李东阳在抗拒的同时,也隐约觉察出皇上的不对劲。
皇上……疯狂了。
这个想法刚刚在李东阳心中一闪而过,立刻就深深地扎根。他对上谢迁的视线,他冲着他轻轻摇头,李东阳点点头。其他两个阁老也感受到皇上的不对劲,混到这个份上,谁都是条老狐狸,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强出头惹来一身腥。若是能合理理论的时候他们自然毫不退缩,但是现在皇上的模样着实令人担忧。
乐潇送他们出去的时候,李东阳特地留下他说话,“乐公公,皇上最近的情绪如何?”
皇上自己都把事情同几位说完了,乐潇倒也没那么避讳了。他望着微暗的天色叹气,“皇上今日要求钦天监挑出下月适宜婚嫁的日子,令尚衣监赶制婚服,同时派人清扫整个皇宫。整个十二监已经动起来了。”
李东阳讶然,道,“皇上已经做到如此程度?”
乐潇苦笑,脸上带着淡淡的倦怠,这段时间主子不高兴,他们底下伺候的哪里有好日子过。他摇头,对李东阳道,“您说错了,几位大人或许都认为现在皇上已经失去理智了吧?可小人的意见正好相反,今日皇上召几位入宫,正是皇上冷静的表现。”
“您几位今日入宫,明日皇上强行推行此事,便有了基础。哪怕几位大人现在回去立刻就宣扬自己真正的想法,令各位学生为大人们助威,可是天下会怎么想,其他官员会怎么想?”
乐潇的话几乎是一言惊醒梦中人,令几人的脸色骤变,而那个瘦弱的青年继续轻声道,“皇上如今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不管是史书评价,还是天下人的看法,在现在看来都远远比不上焦大人重要。”
“所以小人实在不懂,为何几位大人会在这件事上如此纠结,这不过是在焦大人……之前,皇上想做的最后一件事情。难道非要闹个你死我活吗?”
焦芳不禁说道:“乐公公,你这话就有点过于绝对了。我等与皇上又怎么可能会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呢?”
乐潇轻笑道:“焦阁老,若是我等都站在皇上对面,您觉得皇上会在乎吗?贴身伺候的太监总管是谁,对皇上来说重要吗?几位大人自然比小人重要许多,但是对皇上来说,没有什么是取代不了的东西。”
“人是如此,物也是如此。”
“所以焦大人,才是特别的。”
因为唯有他是无法被取代的。
乐潇言尽于此,丝毫不再顾及身后人的脸色,转身便走。事实上他不该说的东西也已经说了太多太多了,如果不是刚才正德帝的那番话语令他震惊不已,乐潇也绝对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对几位大人说出这样的话语。
没错,迎娶男人为后,的确是纵古至今从未有过的事情,若是公布出去,也的确会惹来天下纷争。
可是……焦大人就要死了。
这个可怕的念头不住地在乐潇心里盘桓,更是在正德帝心里盘桓,不然皇上不会如此果决,不过如此迅速地决定了此事。
仿佛是在追赶着时间。
夜色渐渐暗沉下来,正德帝挥手令殿内伺候的人退了下去,自己退下外衫,轻手轻脚地给焦适之清理了一遍,然后搂着他躺下。
他轻柔地梳理着焦适之的头发,在摇曳的烛光下痴痴地看着焦适之的模样,许久后埋首在他的胸前,似乎是在颤抖,又似乎是在低泣,又或者什么都没有,仅仅是安静地靠着。
一声叹息不自觉地从嘴里溜出来,令朱厚照懊恼地蹙眉,又松开来,握着焦适之一直温凉的手指,蜷缩在焦适之旁边,仅仅靠着这么一点点接触,便令他紧绷的情绪缓解了许多。他闭上眼睛拽着焦适之的衣角,喃喃自语道,“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已经令人去做喜服了,你是不是会不高兴呢?”
“可是适之啊,我很开心。”
“能娶你,我真的很开心。如果你现在清醒过来的话,我还能给你一个机会,你娶我也无所谓啊,好不好?”
“看来你还是希望我娶你,既然如此,如果你醒来后,可千万不能生气,我都能够料想到那个时候的画面了。”
“到时候,我带你去江南好不好?上一次中途出的岔子令我们太匆忙了。啊,不对,你该是不愿我再去江南了,那去山东逛逛也不错,每次都只是匆匆经过,没有去看看。”
“适之……”
冷静的声音骤然破碎,终于维持不住那表面的假象,濒临绝境的渴望与哀恸撕开重重掩映,令朱厚照痛苦得难以自抑,拽着被褥的手指几乎扭曲,握着焦适之的手却依旧宽厚轻柔,“醒过来吧……醒过来吧,这第二次,我真的是受不住了……”那份脆弱与悲痛在深夜的掩藏下,终于破出层层厚冰,直达内心的哀鸣。
正德十年六月初三,正德帝奉天门前下诏,为己身与焦适之赐婚,定于六月十八完婚,距离此时也不过仅有半个月的时间。
正如同内阁所预料到的那般,正德帝强硬的态度与从未有过的男后令朝廷顿时炸开了锅,当日上奏谏言的便多达三十余人,尽数被正德帝全部拖出去廷杖,虽然没下死手,不过言官顿时失去了最为重要的中坚力量。
然这并不足以阻止言官的劝谏,对他们而言,能为劝阻皇上的道路添砖加瓦并不是件羞耻的事情,哪怕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他们也在所不惜。
第四日后,正德帝罢朝,令李东阳暂时监国,封锁宫门,隔绝了所有内外的消息。
六月十三日,这道圣旨终于被传到民间,与之前曾在坊间流传过的消息结合在一起,顿时迸发出无穷无尽的火光,令各地的百姓也议论纷纷起来。
只是他们议论的方向与朝廷们截然不同。
其实早在年后不久,各地就已经流传起鞑靼的战事。有人充满信心,也有人充斥着担忧,但不论如何,这都是一件举国担忧的大事。当正德帝御驾亲征取得大胜后的消息传来,各地的百姓如何欢呼雀跃不说,对正德帝的敬佩仰慕是成节的往上攀升。
再之后又传来孛儿只斤,也就是鞑靼的皇帝被杀了。这个消息不亚于之前的消息,令百姓们高兴得不能自已,并且迅速知道了动手的人乃是皇上的部下焦适之。事实上百姓们也分不清楚这侍卫不侍卫的区别,就知道这人是皇上的下属。没过多久,焦适之受伤昏迷,尚未苏醒的事情也被知晓了。
如果不是李东阳接手监国后,觉察不对派人去查,根本不知道皇上竟是在如此久之前就开始布局。
相较于此刻流传开来的圣旨内容,百姓的接受程度竟是比他们还要高。
他视线落在桌面上的奏报,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大败鞑靼的战绩令正德帝民心所向,润物细无声的捷报令百姓知道了焦适之的存在与能为,为国昏迷不醒的忠臣令百姓为之忧心,君臣相携的佳闻令他们喜闻乐见。
然后就是最后这道圣旨。
即便有人厌恶,有人不满,但在刚刚经历了民族大义的事情后,又有谁会在这个当口说些什么?毕竟焦适之的确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