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我仿佛知道得太多(76)
他的声音带着些许淡漠,更夹杂着不甘伤悲,混杂着对焦适之下意识亲近的喜意,一时之间竟是又苦又甜。
焦适之虽不知道皇上此时情绪如此复杂,却从他紧握的力度中察觉到些什么,欲劝,却无从劝起。
皇上不是二愣子,旁人的话有几分道理他自个清楚。事实如何,他心里也清楚。起先的退让慢慢变成了倦怠,长此以往,是否某一日会变成他所预见到的厌倦争吵?
焦适之不知道。
太后与皇上的纠结所在并不难以发现,然皇上不是先帝,他不是那种温和劝阻的性格。若是张家再继续如此下去,拿着张太后当挡箭牌,总有一日皇上会忍不住对张家动手,那个时候,皇上与太后的关系如何能好?
可知道得再多又有何用?
焦适之内心苦笑,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这是皇上的家务事,他有心无力,实在愁闷。再也没有比清楚认识到自己无能为力更加令人沮丧的事情了。
眉间微暖,焦适之回过神来,却见朱厚照就在眼前,细细地用指腹一点一点抹去皱痕,眼眸明亮如昔,“适之,这是我的事情,你不必把所有的背负到自己身上,那样太累。我喜欢你笑着的模样。”
他喜欢他千百种模样,然独爱他抿唇浅笑时的眉眼。
养病的时间很是无聊,等焦适之真的把伤养好的时候,已经是整整两个月后,在床上躺得太久,焦适之甫一得到太医的许可,当天便把皇宫逛了个遍,还特地充当了某小队的队长,带着他们练习了一番。
难得一见焦适之如此活泼的时候,朱厚照得知时差点笑得弯下了腰。焦适之在尴尬过后倒也没觉得如何,重新捡回老本行去了。
朝廷上一片安静祥和的气息,刘健也在养好身体后重新站回朝堂之上,值得一提的是,在刘瑾废了大力气把后宫整顿完了后,朱厚照派人把他的家财全部没收了。得来的银两倒也没有收归国库,直接混在下一批发放出去的赈灾银两中发放出去。
焦适之眼波流转,在得知这个消息时露出笑意,“皇上此举还真是戳中了刘瑾的致命要害呀,只是您这样的举动,怕是不能被朝中大臣们所接受。”毕竟他们想要的是皇上能不再重用内宦,这才是最关键的目的。刘瑾等人不过是被树立出来的典型。
“他们要我惩罚,我也惩罚了,挑的还是刘瑾最肉痛的地方,若还要得寸进尺,那得看看他们有何依据。”朱厚照对此事不放在心上,刘瑾如何他最多就是记挂一下,他身边的人他基本都给了施为的空间,结局如何他便懒得操心了。若是有朝一日刘瑾引发众怒,也不可得知他会如何处置。
撇开此事不谈,临近万寿节时,宫中又出了大事,摔碎的珍贵瓷器都能堆满小半个屋子。
九月初八,宫中的两位主子又一次争吵起来,而这一次的剧烈程度以往根本难以比较,互相之间竟几乎撕破了脸。焦适之彼时正在慈宁宫门外守着,突闻殿内有破碎声响,想都没想窜进们去,门外站着的守卫都挡不住他。
甫一入殿,便见地上满是瓷片,翻到的桌椅挡住了去路,凌乱得完全看不出小半个时辰前还整洁雅致的模样。
殿内莫姑姑站在太后身后,一手搀扶着张太后,一边急急说道:“皇上,娘娘是您的娘亲,您怎么能这么说?”
站在左侧的皇上神色莫测,日光打在他的脚下,却完全没有一丝暖意。不过是秋天罢了,他的指尖却白得毫无血色。
“母后,哈哈哈哈哈哈母后——”他仰天大笑了几声,复又低头看着正气得浑身颤抖的张太后,一字一顿地说道:“既然您是我的母后,为何在遇事时却偏偏来拖我的后腿,宁愿我背负骂名,都要求我力保张家!您可知张家作恶多端,若不是摊着外戚的名头,能逍遥快活到今日?!”
“住口!逆子!”张太后抓着莫姑姑扶着她的手,柳眉倒竖狠狠道:“你既知道张家是你的亲人,竟还有那般打算?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这是要活生生割我的心呐!”
朱厚照抿唇,声音低了几度,“您可知道,在您看来柔弱易欺的张家,手底下有多少条人命?惹出多少事端?若是之前的事情我尚可以容忍,可今日之所为却太过放肆!他这是在藐视朝廷,藐视皇权!若不惩罚,何以服众!”
焦适之不过站在门口的位置,在两端争吵时完全没有插嘴的余地。皇上所说的事情,正是今日早朝时放到朝上议政的赈灾银两贪污一案。
三个月前,南方发大水。皇上令户部拨款三百万两银子先行赈灾,后续情况再继续跟进。银子压过去后,朝廷再没接到消息,本以为已经事了。结果两浙御史鲁儒在八月十九日上折,告赈灾银两贪污一事。
奏章在中途被截,鲁儒重伤昏迷。当地锦衣卫在察觉到风声后当机立断介入,并派专人把消息紧急传递到京城,并在今日早朝上终得宣告。朱厚照在昨夜便收到了奏章,连带着锦衣卫夹带的暗探证据也一并察看,虽不动神色,然已是怒极!
今晨在朝堂上提出此事,并派了李东阳带尚方宝剑前往,本就带了严惩不贷的想法,不然何以令一位阁老前去?然而还未等他施展手脚,回宫后等待皇帝的却是张太后的满腔怒火。逐年累月积累下来的不满令朱厚照与张太后争锋相对,致使张太后大发雷霆。
从她入宫至今,已有二十余年,还从未有人这么忤逆她的意思。弘治帝把她捧在掌心疼爱,前两年朱厚照步步退让,令她从未想过还有人敢在她面前翻脸的那天。
愤怒之下的张太后砸碎了前段日子她过生辰时朱厚照特地命人寻来的东西,那本是她的珍爱之物,乃近段时间才稍稍拿出来放置两日,谁曾想竟毁在她一时盛怒之下。
这也是如今朱厚照神色如此淡漠的原因。
哪怕刚才他在与张太后争论的时候,都没有如今齿冷。
焦适之抿唇,听着两人唇枪舌剑,心里莫名悲哀。即便他从预见中得知以后会是如此情况,却仍不想看到这样场面的发生,若是皇上与太后娘娘决裂,那岂不是意味着他身边再无亲人相护?有亲人在世却从未感受暖意,这样的事情他也曾深有体悟,更不想皇上与太后也经历这么一遭。
他这边凝神细听,那厢争吵的两人已经各自停顿下来,许久后张太后的视线微一挪动,落到了入殿后一直安静站在边上的焦适之身上,眼神宛若渗着毒,“皇上,这便是你这段时间与我愈来愈离心的缘故吧?原本鹤龄与我说起这焦适之的阴毒,我是不信的。如今看来,反倒是哀家瞎了眼睛!”
张鹤龄自不敢拿那些没根没据的话来告诉张太后,毕竟那涉及到了皇侄子的声誉名望,就算是张太后怕也是不乐意的。可是其他的东西,他在这两年说得可不少。作为弟弟的张延龄本不打算那么强出头,奈何兄长不同意,他自己也不是个坚定的性子,到底也是在里面趟了浑水。
他俩这等说法,除开为自己争辩外,也是想着如果能及早革除了焦适之,那也能化解他们的心头之恨。他们本来对焦适之便很是不满,更别说他又是牟斌的得力下属了。这牟斌也更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朱厚照闻言脸色一沉,上前一步说道:“母后,这是我们的事情,同适之有何关系?两个舅舅就是扶不起的烂泥,我自是厌恶,也不消别人劝说!”
“你住口!”张太后自是听不得这样侮辱两个弟弟的话语,美目一挑,瞪了朱厚照一眼,冷声说道:“皇上这是被焦适之此人在身边日积月累,潜移默化!这才分辨不出真假来,哀家今日便要替你好好惩罚一番,免得日后更是祸害!”
“来人,把焦适之压下去杖责五十,让他好好清醒清醒,知道什么叫做职责,什么叫做忠君!”张太后的声线满是寒意,莫姑姑扶着她的手臂已经被她下意识掐得淤青,眉间露出点点疼痛之意。
守在慈宁宫外的侍卫也是锦衣卫,他们当然需要听从太后娘娘的旨意,可是焦适之同样是他们的上官,他们即便扑入殿内,在看到皇上与焦适之时,也不免迟疑了一下。
朱厚照慢慢在殿内踱着步,声音淡漠薄凉,“朕看谁敢动他!”不过淡淡的一句话,摄得旁人不敢上前一步。
“皇上!”
面对着太后的冷意,朱厚照一时之间竟觉得浑身疲倦,累得不想开口。他不再看着张太后,背着她慢慢往殿外走去,“母后,若是您真的这么想,也是这么想阻我之事,看在您的面子上,我再放过张家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下一次再栽在朕手上,一个不留!”
当他说完此话时,人已经跨出殿外,独留背影。焦适之自然跟了上去,刚刚进殿的锦衣卫纷纷退让开来,目送着两人远去。
身后张太后情绪如何,焦适之已经不再关注,然而身前青年的情绪低落,他却是看在眼里。即便刚才皇上是丢了狠话才出来的,却仍是被张太后伤透了心。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身后的御驾也慢悠悠地跟在身后,走着走着,便走到了西苑。焦适之已经知道皇上要去哪里了,陪着他走进了豹房,身后一干伺候的人全部在外面待着,朱厚照甫一进去,原本坚挺的肩膀便松懈下来,整个人靠坐在床榻上不说话。
焦适之自从那夜之事后再也不愿过度靠近皇上,生怕惹来什么举动。然而此时皇上低垂着脑袋,浑身散发着一种可怜兮兮的气息,令焦适之心中一软,心中叹气后,还是走到他旁边单膝跪下,这方才能看到皇上的面容。
朱厚照没料到焦适之来这一出,微红的眼圈一下子落到他眼里。他先是一惊,又伸出手去捂住焦适之的眉眼,低喃着说道:“适之,别看了。”
“皇上又有何惧?”焦适之眼前一黑,却没有伸手去推开皇上的手腕,在一片黑暗中轻柔地开口。
朱厚照轻哼了声,“我有何惧?只是太过狼狈,不看也罢。”他自是实诚,在焦适之面前也懒得隐瞒,嘟哝着说道,“以前母后从来不是这般,我不喜欢读书,父皇虽宠爱我,却也偶尔有发怒之举,从来都是她护着我,跟父皇对峙的。”
“我几岁时失去了心爱的宠物,几天不说话,她愣是在旁边陪了我几天几夜,急得自己都快累倒。七岁时,知道我喜欢舒服,把江南进贡进来的柔软布匹都给予我做衣裳,她与父皇倒是剩了二等的”
皇上在焦适之耳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张太后的事情,低沉的声响在寂静宽阔的屋内回想着,竟宛若带着点逝去的冷意与莫名的伤感。
“我曾以为,父皇去世后,你与母后便是我唯二信任之人,无论我身处怎样的处境,你们都会站在我身侧,可是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那倾诉的话语到了最后,带着难以察觉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