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刺猬(40)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没人理他们两兄弟。
这样的事,于良心上是不小的煎熬。
梁予辰心知躲是躲不过的,沉吟片刻,主动进去自报家门:“叔叔,阿姨,我是纪潼的哥哥。”
两位大人目光顷刻间斜过来。
被纪潼的自行车撞伤的是个大三学生,叫杨弘亮。他妈妈看着也年轻,坐在房里的板凳上,膝上搁着名牌包,脸上妆容完好,爸爸也像有头有脸的人物,夜里还穿着西服。
杨母冷冷扫了他一眼,起身走到外面,显然是要兴师问罪。
但无论她如何发难都是自己应受的,梁予辰挺拔而立,沉默着随她去了走廊。纪潼望着他们的背影如鲠在喉,犹豫半晌后终于也跟了出去。
“是你弟弟在步行道上骑车,撞伤我儿子的,你知道么?”
“我知道,实在抱歉。”他头一回代人愧疚,矮下头,“刚刚我已经跟我弟弟了解过情况,是他全责。”
杨母心疼儿子,自然不会如此轻易买账。她又气又急,吊起眼角对他发难。
“我倒想问问你,你们的父母是怎么教育的,学校是读书的地方还是玩车的地方!我儿子好端端在草地上站着,现在被你弟弟撞了个骨折,找谁说理去?!”
两只手叠在一起清脆拍打,每拍一下,角落的纪潼身体就微抖一下。
梁予辰只能反复道歉:“害您儿子受伤这事由头到尾都是我弟弟不对,他年轻不懂事,我以后一定加强管教。”停顿片刻又扶了一下纪潼的背,“跟阿姨说声对不起。”
纪潼的背被一只手压着,咬着唇鞠了一躬:“阿姨,真的很对不起……”
“道歉有什么用?”妇人目光如箭,怨愤滔滔不绝,“伤都伤了,疼得直冒汗,你去替他?”
顿了一下似乎又想起更为可气的事,急得红了眼:“我们孩子下周有重要的等级考试,准备了大半年,现在腿成这样了还怎么去?”
站在她的角度看这件事,无疑便是件飞来横祸。
纪潼手扯着裤缝,心中内疚不已,声音微弱:“我们赔……”
他以为所有损失都能用钱来衡量。
“你以为我们是没钱?”对方声音蓦地拔高,蒙受羞辱般盯着他,“我把你腿打折了再赔你几万你愿意?!”
纪潼吓得胆颤,身体向后一晃,腰再次被一只手抵住。扭过头,梁予辰眼神责备,目光严肃:“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再说话。”
他极少这样严厉,纪潼立即紧紧闭上嘴。
“阿姨,”梁予辰缓和道,“您看这样行不行。我知道健康无价,但医药费您一定让我们来承担,否则我们良心不安。”
又说:“按刚才医生的说法,打好石膏以后只要小心些,杨同学是可以活动的。我跟他同校,所以我想为了不耽误他上课考试,也不耽误您二位上班,从明天开始我负责接送他上下课,背他上下楼,给他送饭,不管他去哪儿考试我也一起跟着,直到他拆石膏为止。”
用一个人的时间换另一个人的时间,眼下是最好的办法。
“你?”
杨母有疑。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说的话能当几分真?
“嗯。”,“无论如何我负责到底。”
纪潼喉间干涩,看也不敢再看他哥,只能垂眼盯着走廊的地漆。
对方怒气稍敛,转身回去看儿子,高压的一段时间终于暂停。
这一晚上既折腾又漫长。梁予辰楼上楼下的跑,交费、拿检查结果,凌晨一点叫了辆七座别克,将杨弘亮从急诊室一路背到车前,再三嘱咐司机路上小心,又承诺明天一早便去接他上早课,并且会跟学校沟通免去他这学期的课外时长。
一身疲惫地送走杨家一家,他一个晚上没能喝上一口水,临走时去了趟卫生间,在洗漱台用冷水洗了个脸,双手撑在台前久久没有说话。
纪潼就站在他身后,镜子印出一张无措的脸。
“哥……”他知道自己闯下了不小的祸。
从被喝令不要开口后他就一直安静,不敢再出声惹人烦。这回外人走了,他终于可以再度开口讲话。
“哥,你累不累?”
他试探着从后面抱住他哥的腰,要哥哥。
梁予辰一言不发地推开,他怔了一下,又凑上来抱住,小声撒娇:“哥,跟我说说话嘛,我知道错了。”
“你真的知道错了?”梁予辰声音疲惫,额前湿发滴着水。
“真的真的,”他在后面不住点头,眼睛透过镜子与哥哥对视,“我再也不敢在学校骑车了。”
至少未来一段时间他不敢再闯祸,的确知道怕了。
梁予辰终于不再推开他,转过身来,腰抵在水台边缘,一双眼晦暗深沉。
“不止这个。”他说,“不止这一件。”
纪潼面对面搂着他,因为心虚而格外亲昵,不解地看向他。
梁予辰说:“潼潼,你该长大了,哥哥不会永远随叫随到。”
纪潼怔忡片刻,将他的话理解为责备。
“为什么,你又不想理我了?”
他知道自己错了,但并不觉得已经严重到值得哥哥再一次跟他冷战。
梁予辰心硬又心软,对着他一双求饶的眼,再也说不出重话,伸手回抱:“我是你哥,不会不理你。但我也有自己的生活,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围着你转。”
纪潼只肯听前半句,扑到他身上,脸颊贴着胸膛,耳边是他有力的心跳,心中顿觉安定无比。
“什么你的生活我的生活,我们是一家人,上学回家都一起,分得开吗你说?你现在是我哥,七老八十了也是我哥,也得管着我让着我,这都是你自己说过的,不能说话不算话。”
一家人,这三个字是梁予辰的命门。
他心血渐暖,下巴搁在纪潼头的都算话。”
卫生间灯光淡然,空气里弥漫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两人就这样搂在一起,许久没说话,直到门口传来脚步声才一声不响地分开。
医院附近不好打车,梁予辰也舍不得再叫专车,便带着纪潼先走出一条街。
太晚了,月光都显得倦,他浑身上下透着乏。也许每个人的耐心都有极限值,但显然现在他还没到达那条红线。
因为纪潼寸步不离跟着他。
“哥。”纪潼问,“你说世界上还有像我们这样的兄弟么?”
梁予辰心中有鬼,困意瞬间被风吹散,望着地上几枚被人随意丢弃的烟蒂:“没觉得我们有什么特别。”
“不是特别。”纪潼觉得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轻摇袖口,“我是说我们的关系比一般亲兄弟还好。会不会其实是你投错胎了?也许本来就该我妈把你生出来。”
这样的话也只有他会说。
梁予辰心情好了些:“别瞎编排,我自己有妈。”
纪潼笑笑:“那,这件事你别跟我妈他们说,行么哥。”
他怕挨打。
“我知道。”
“医药费我改天还你。”
“不是说关系比一般兄弟还好么,”梁予辰侧过来看着他,“何必还,这笔钱我还拿得出来。”
纪潼吐了吐舌头。
又走了一段,两人停下来等车。纪潼又问:“哥,你明天真要去背那个杨同学?”
梁予辰两手抄在裤袋中,右手摩挲宿舍门钥匙:“答应了人家的事得做到,况且他一个人的确不方便。”
纪潼说:“知道了,那我给你们买早点,我也想尽一份力。”
表示自己的那份歉意。
车来了,梁予辰将他塞进后排:“师傅,去我定位的小区。”
纪潼扒拉车门:“你不回去?”
“我去学校住,”他说,“明天要早起,早点就不用你送了,帮我多收拾几件衣服带回学校,未来一段时间我不回家了。”
说完砰一声关上了门。
夜间的出租车开得快,路上畅通无阻。纪潼在行驶的车里转过身去扒着后座看梁予辰的侧影,发现他哥一步也没挪动,像颗树一样长在那儿。
后来渐渐远了,看不见了。他回身坐好,心中却异样,总觉得他哥跟来医院时相比好像少了什么东西。
其实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是那提蔷薇。或许落在走廊,或许落在病房,丢掉了,很难再找回来。
第36章 你硌着我了
第二天一早纪潼还是险些没起来,好在闹钟提前定了三个,总算最后没误事。
从食堂买了早点冲到宿舍楼,他哥正好把人从厅上背下来。
一共不到十级台阶,梁予辰左手扶着不锈钢栏杆,右手扶着杨弘亮的背,为了稳当走得很慢,看起来有些吃力,至少比背他的时候费劲得多。
纪潼冲过去喘着:“哥。”又赶紧把人从他背上扶下来,“杨同学,我是来给你们送早餐的,今天好点儿了吗?”
态度是从来没有过的客气懂事。
杨弘亮架着梁予辰的肩蹦了一小步才站稳:“算好点儿了吧,没昨天疼了。早餐你哥挺早就送过来了。”
仍旧一副不太满意他的模样。
纪潼望望手上的包子,又看向他哥:“你们都吃过了?”
“帮我扶住他。”梁予辰没答他,将人送到他手里,推来一辆自行车,跨上,示意他将人扶上后座。
纪潼诧异:“你还要骑车?”
“逸夫楼挺远我背不了,搀他走过去他又遭罪,坐我后座轻松点儿,抱稳我就行。”
他只能不情不愿地将人扶稳做好。
梁予辰向后瞥去:“抱住我的腰,脚抬起来。”
杨弘亮一一照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