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刺猬(69)
“嗯,肚子不舒服,不好意思。”
女生声音听着虚弱。纪潼左手还紧紧捂着生怕凉了的包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等对方又喊了他两声,才慢慢开口:“那你好好休息,我自己去就行。”
烈日已经高悬于顶,可惜照不到这个不起眼的角落。
挂了电话他目光怔怔看着席嘉程身后,有种下一秒就能见到梁予辰的感觉,又有种永远不会再见到梁予辰的错觉。
—
九点过了好一会儿,席嘉程身边的座位终于有人。
他转头锤了来人一拳:“毕业典礼你都迟到,到底还是不是本院优秀毕业生?”
“早高峰比较堵。”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梁予辰。他一身靛蓝学位服,头发相比从前是要短上些许,眼镜没有戴,脸型线条更显瘦削深邃。
“就跟你说住学校住学校,怎么着,出国镀完金瞧不上咱俩的旧爱巢了?”席嘉程打趣完,忽然手一伸,递给他一袋包子一杯豆浆,“你弟买给你的,说有事要先走了,托我交给你。”
梁予辰静了一下没有动作,席嘉程说:“接啊”,他这才接过去,沉默地坐在折叠椅上,既没吃也没扔。
陆续有人来跟他打招呼,都是许久未见的同学,免不了站起来寒暄几句,说说近况,聊聊往后的打算。
同系的人里拔尖儿的进外交部、继续深造当博士,想市场化的进培训机构、去四大、去外企做全职译员,愿意拼的去翻译公司、做外贸,像他一样选择当自由翻译人的少之又少。往多了说,大约这一届也就两三个。
要说梦想,也许许多人择系入学时都曾怀揣所谓的专业梦,听过几个同传大神的神迹,赞叹一句“师兄师姐厉害”,憧憬自己以后也能成为这样的人,结局却各异。外语是道桥,可惜许多人直至毕业连当桥的资质都还不够,更不用提跨过桥到另一个世界。
等他终于闲下来,早餐早已凉了,拿在手里显得突兀。他知道该扔,起身前发现席嘉程正盯着他。两人视线交汇,他问:“豆浆你尝过没有。”
席嘉程说:“当然没有,明知故问?”
“不是这个意思。”梁予辰说,“我去扔了。”
席嘉程看着他离开,没阻止。回来后似乎知道他心情不佳,与他撩闲:“怎么不是你上台做优秀毕业生发言?”
“我没时间写稿。”
“许教授都回国了你怎么还没时间?他也把你奴役得太狠了吧。”
梁予辰说:“他让我赚了不少钱。”
席嘉程闻言啧了一声:“难怪你愿意跟着他干。不过他对你确实挺器重的,你知道么,他在你前面回来,跟系里老师一个劲儿地夸你能干,我当时就在老板办公室批卷子,一句不落全听见了。”
台上领导开始说大话,台下学生开始讲小话。
梁予辰说:“他想让我继续跟着他干。”
“谁?”
“许教授。”
“他又不是博导。”
“不是读博,他要辞职,让我当他的副手兼搭档。”
席嘉程差一点喊出声:“我靠许教授要辞职?还要带你一起走?你什么意见?”
“我同意了。”事实上他连签证都已经续好。
没有太多犹豫,羽翼未丰的梁予辰决定先跟着许教授闯世界。
—
晚上六点,纪潼终于下班了。
天还没黑,但用脚趾头想学校的操场里也早已空无一人,只会留下没来得及撤下的背景板。纪潼没有再回去看。
这一天的错失,跟以往每一次错过并无二致。到哪儿都一起,说到底是句空话。
他坐地铁回到家,客厅不知为什么竟然没开灯,只有玄关跟厨房还亮着。走进厨房见胡艾华围着围裙在煲汤,他问:“妈,怎么没做饭?”
胡艾华转过身来,看见他眼前一亮:“儿子今天好帅,跟曲家姑娘出去约会了?”
曲晗已经跟纪潼来往半年时间,两家父母俱以为他们在交往。
纪潼的身体似乎格外累,摇了摇头,不想多说,又问:“怎么没做饭?”
“喔。”胡艾华回头去顾汤,手握汤勺慢慢舀着,乳白浓汤看着极有营养,“你梁叔叔不大舒服,先睡了,就咱们娘俩吃。我做道汤,晚上喊他起来多少喝一点儿。”
说完,舀了一碗递给他:“小心烫。”
纪潼接过来,瓷碗烫着指腹,继而心不在焉地回头,见主卧房门紧闭:“梁叔叔病了?”
“病倒没病。”
胡艾华似乎情绪也不高,始终没看纪潼,慢慢搅汤:“你予辰哥又走了,他心情不大好,舍不得儿子,难免的。”
下一刻瓷碗应声落地摔了个粉碎,滚烫的汤溅到纪潼的小腿皮肤上烫红了一大片。
胡艾华哎哟一声叫出来,手忙脚乱地扯过干净毛巾蹲下替他擦,“没事吧?疼不疼?怎么搞的这么不小心。”
纪潼充耳不闻,脑中嗡嗡回响刚刚听到的那几句话,人像是傻了。
“潼潼、潼潼?”胡艾华蹲在地上仰头喊他。
他这才如梦初醒,脸色骇然地问:“我哥又走了是什么意思,他去哪儿了?”
灶上的汤在深口汤煲里咕嘟嘟冒着泡,本该勾人食欲的香气被这个问题搅得发糊。
胡艾华微微皱眉,人静了一静,复又去轻轻擦拭他的小腿。
“还能去哪儿,又出国了。”
“不可能!”纪潼激动起来,全身上下感觉不到一点疼,“他早上还在参加毕业典礼,怎么可能下午就走了?”
“怎么不可能。”胡艾华眼都不抬,“正因为早上已经参加完毕业典礼,所以下午当然就可以走了。他要是还在店里你梁叔叔怎么可能舍得这么早关店回来?”
这段时间为跟儿子多相处几个小时,梁长磊几乎都是八点以后才会关门,晚饭从不在家吃。
纪潼额头血管突突直跳,只知重复“不可能”三个字:“你说过他会回家跟我们吃顿饭,你说过他会——”
“他自己不肯回来,我有什么办法。”胡艾华擦完他的腿又换了块抹布擦地板,将地上的汤渍一点点吸净,“我们家没有亏待过他,那就行了,做家人也讲究缘分,凡事不能强求。”
纪潼却不再那么好骗:“谁告诉你他不肯回来的?”
梁予辰回来这十几天他之所以一直能忍住、没有贸然去相见就是因为一直抱着这个念头:哥哥总要回这个家的,家人割舍不下。他不相信梁予辰会这么决绝,连一步都不肯踏进家门就再一次背井离乡,就如同当时梁予辰不相信他会希望自己搬走一样。
“不需要谁告诉我,事实摆在眼前。”胡艾华赶他走,“站边儿上去,我把这儿擦一擦。”
纪潼脚下却生了根:“妈你怎么这么无所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以前是什么样。”
“你以前……你以前最喜欢我哥,还给他织围巾。”
“你记错了,围巾我只给你织过。”
“可我记得你当时明明说给我织完就要给他——”
“说完了没有。”胡艾华忽然站起来,“说完了就去擦药。他要走就让他走,咱们一家人过好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强,哪管得了那么多?”
一家人,言语之中已经将梁予辰排除在外。
纪潼只怔了一秒便与她高声争执:“什么叫要走就走?什么叫过好自己的日子?他也是咱们家的一份子,怎么能不管?”
“这里边儿一定有误会。”
“我要去找我哥问清楚。”
胡艾华冷眼瞧着,静静听着,等他最后这句话一出口,手中抹布往他脸上一甩,立时扇了他一巴掌:“你敢?”
啪——
纪潼猝不及防地挨了这一下,应激般眨着眼后退一步,捂住左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妈:“你怎么打人?”
“你说你要去找谁?”胡艾华声音冷如古井水。
“我……”他被压抑的气场所摄,嘴唇动了动,有一刻心中打起了退堂鼓,可一想到梁予辰,血液却又沸起来,“去找我哥,跟他问清楚。”
这一笔糊涂账总要计较明白。
胡艾华却充耳不闻,像在心里演练过无数次一般冲进他房里收走了一样东西。
“妈!”纪潼跟过去,一瞧见她手里拿的东西就大喊,“你拿我护照干什么?”
把护照对折收紧,胡艾华转身拢了拢刚刚弄乱的头发,“你不是要找他去吗?现在我看你怎么去。”
说完,一双眼刀子似的剜着他:“有我在一天,你们俩别再想凑到一块儿。”
话里明明白白地透着玄机,意思再明显不过。
纪潼周身倏震,顿感无地自容。原来妈妈一早看透了他跟梁予辰的事,只不过没明说而已。
他张着嘴说不出话,一时间脸上又臊又羞,一阵红一阵白,身体轻轻打着颤。胡艾华一经挑明,整个人反而从愤怒中平静下来,只等他开口投降。
僵持之际,门口突然传来梁长磊的声音:“你们两母子在吵什么?”
胡艾华一愣,转身收起了一身戾气:“你怎么起来了?”
说完回过头来,又用淡漠的眼神看了眼自己的儿子,一面警惕,一面一语双关:“去卫生间冲冲腿,别再讲那些气头上的话,你梁叔叔今天精神不好听不了这些。”
当着不知情的梁长磊,她料定纪潼不敢乱来。
“我在里面都听见你们吵架,哪能不起来看看。”梁长磊与他们隔着两道门,吵的内容听得不清,分贝之高却一清二楚。他见纪潼面色不对,问:“潼潼怎么了,看着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