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我会因为这个不舒服?”
“可是我看着不舒服。”
姜浔的目光冷了冷,像吹进了一捧碎雪。
田云逐不仅不怕,反而觉得这样的姜浔才是他熟悉的那个样子,久违地带着点凶。
“我是说,奶奶需要治病吃药,家里的开销也不少,你不能老是跟我在医院这么耗着。到时候等我好了,你倒成了穷光蛋。”
“然后呢,因为我穷,你就不跟我了?”
“哪能那么容易,说不跟就不跟了?你那么帅,我还是得纠结一会儿的。”
“姜浔,时间差不多了。”
隔间里的护士敲敲门,出来提醒他们。
田云逐连忙收起玩笑的表情,认真嘱咐姜浔,
“不开玩笑了,我说真的,浔哥,你回去多陪陪奶奶。这段时间因为我,太忽略了老人了。不然我心里不好受。”
“知道了。别整天胡思乱想,我走了。”
姜浔从病床边站起来,忘记了手上还拿着刚刚读过的那本书。
“浔哥!书留给我……”
田云逐突然挣扎着从床上撑起来,伸手想要抓住他。但姜浔已经转过身了,颀长的影子从他苍白的手指间轻飘飘滑过去。
悬挂的输液架剧烈摇晃,姜浔闻声回头时,田云逐已经没有力气撑住自己,重重跌进雪白的被褥里。手上的留置针发生错位,鲜血染红了手背。输液管中也开始回血,迅速飙升的血色惊动了守在一旁的护士。
“家属赶紧离开!”
书在慌乱中掉到地上。站在明暗参半的走廊里,姜浔浑浑噩噩地觉得自己也被切割成了两半。一半留在脚步纷乱的病房里,眼底的残影全部都是田云逐瞬间苍白的一张脸。另一半被被不知名的力道推搡着,走出去,关在无菌层流室的门外。
沿小腿肌肉向上蔓延的酸涩,甚至让姜浔怀疑自己不是真的只在田云逐的病房里坐了不到三十分钟的时间,而是真的和攀登者这本书中的主人公一样,历经严寒和缺氧,在生死线上艰难攀登。
*
嘈杂惊动了田云逐的家属,他们围在门外,挡住光,走廊里开始生长出更多阴翳的影子。直到护士走出来告知刚才只是虚惊一场,病人状态已经稳定,出血也已经止住了。
姚亦清走向在场的所有人中最沉默的那一个。
“小姜,云逐没事了。
我听小逐说,你家里还有老人要照顾。是我这个做母亲的考虑不周,实在麻烦你太多了,”
话没说完,姜浔就被姜浔开口打断了,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烦躁。
“您之前答应我在这儿陪他。”
冷冽的气息让姚亦清不自觉拢紧了外套,调整了一下心虚,继续劝道:
“放心,你只要想来随时都可以来。不过,今天还是听阿姨的,先回去吧。”
你脸色不太好,回去好好休息。”
外面的风势丝毫未减,姜浔长款大衣下摆被风鼓动得高高扬起,像一面猎猎作响的黑色旗帜,也想暴雨欲来的海面上扬起的巨大风帆。
他不记得临走时有没有跟姚亦清打声招呼,也不想去想,不然地掏出手机给老谢打了一个电话。
“老谢,让兄弟几个出来聚聚吧,我请客。”
“你那边完事儿了?”
“嗯。”
“好嘞,我这就联系他们。等定好地方发给你啊,你直接过去。”
“好。”
老谢的行动力很强,大家也都乐意给姜浔面子,一呼百应。不多一会儿,小灰,老谢,之前帮过忙的几位医生朋友,还有救援队的几个兄弟,整整齐齐围坐在一家东北菜馆的标间里。
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兄弟,也省去很多不必要的寒暄。姜浔看人到齐了,从座位上站起来,自己先干了一杯。
“我先敬各位兄弟一杯,这段时间我顾不上其他的,给大伙儿添了不少麻烦,大家多担待,多谢你们……”
“我早该请大家吃饭了,结果一直拖到现在,我再自罚三杯,哥几个随意。”
大家以为是田云逐的病情终于稳定了,姜浔终于能从身心俱疲的状态解脱出来,透一口气,才叫兄弟几个出来吃饭,换换心情。
没想酒桌上的气氛莫名让人感到压抑,姜浔嘴里对在座的每一个人说着感谢的话,却一杯一杯地把酒往自己肚子里灌。
眼睁睁看着素来冷酷的眉眼间浮现醉意,家伙儿不怎么敢提田云逐的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又出奇默契地觉着让姜浔就此发泄出来,大醉一场,对他来说或许是件好事。
最后是小灰开车把姜浔送回了老式公寓楼下。
在车上靠着吹了会儿冷风,酒气和燥郁消散了大半,姜浔下车时除了步伐有些虚浮,看起来清醒如常。
“浔哥,回去好好休息。”
天已经黑透了,姜浔拢着火点燃一根烟,在闪烁的火光中弯下脊背,凑近小灰那边的车窗。
“小灰,再坚持一天。明天开始我跟你换班,等我联系。”
小灰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回答,姜浔已经在弥漫的灰白烟雾里转身离开。
迷蒙的烟雾能很快模糊掉一个人的背影,也能像幕布一样铺陈开,让脑海中某段酸涩的画面,轰轰烈烈地再度上演。
这不是一段无声的默剧。那是在所有酒水都被姜浔带头清空之后,包间里的气氛终于喧闹起来。
反复闪现的画面中央,是姜浔迷醉又冷寂的一双眼。他手里空掉的酒杯还没放下,小灰终于后知后觉地听清了他嘴里最后喃喃不断,反复念叨的那几句话。
“这一杯,祝大家万事顺意,心想事成。”
“田云逐,这一杯,祝你平安喜乐,得偿所愿。”
作者有话说:
小灰没喝酒,禁止酒驾~
第106章 维系
姜奶奶这一生听惯了各种各样的风声,漠河的风,或大或小。屋里那几扇老旧窗棱被撞得咯吱作响也是稀松平常。可是今天,老人从午睡中惊醒,在熟悉风声中察觉到的不安是陌生的。
就像是在刻意印证这种不安,沉闷的敲门声突响起。
“当当当。”
老人心急火燎地走到门口,
“谁啊?”
“是我。”
“浔子?”
铁门还没完全敞开,酒气先一步扑了进来。
“浔子,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你喝酒了?”
“我回来了。”
姜浔对奶奶笑了笑,脸部肌线条的走向变化浮于表面,令姜奶奶感到生疏。
姜奶奶朝他伸着手,姜浔却侧身错开,脚步虚浮,直接朝洗手间走过去。
他佝偻着脊背,对着冲水马桶一阵干呕,却一点儿东西都吐不出来。用力到发青的手指不断按下冲水按钮,哗哗水声开始在闭塞的空间回响,顶头泄下来的光随着水面旋转晃荡。姜浔只觉得胃里烧着一样难受,视线被生理性的眼泪弄得一片模糊。
“浔子,怎么回事?你喝多了?”
姜浔的脊背压得很低,头也深深垂着,以至于姜奶奶看不清他究竟有没有回应。
姜奶奶连忙扶住他,不停用手拍打他的后背,
“哎,小田不是还在医院里躺着?这个节骨眼儿上,你不好好在医院陪他,怎么还把自己喝成这样儿?”
“他家人都在,不用我陪。”
“那你也是啊,烟抽得那么凶就算了,你之前不是最烦永济喝酒,自己怎么也……”
姜奶奶的话一下止住了,因为她终于在姜浔缓缓直起腰时看清了他的脸。他的眼窝深陷,冷色的眼眸里没有醉酒的萎靡,只是脸色极差,胡茬也冒了出来。
“怎么样?还难受吗?自己能行吗?奶奶去给你冲点儿蜂蜜水喝。”
“我没事。”
姜浔用冷水洗了几把脸,漆黑的发茬淋漓往下滴着水,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他对镜子里的那张脸感到陌生,好像把那个熟悉的自己留在了白色的病房,留在了脸色一样苍白的田云逐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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