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闻哲说到途中就已及时打住,谢藤依旧知道他要说什么。
“彻底删除小怀特留下的程序后门比我想象中要难。”既然已经被对方拆穿,谢藤自然没有必要隐瞒,“我试图反击,而他却抓住了阿秋的疏忽并成功留下了我的把柄。”
当谢藤从监控里看到“囚牢”出事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我的计划某种意义上的确成功了。”
复仇的部分。
“可我同时也失败了。”
他为大家准备的可以全身而退的“后路”自然也消失了。
“一切从来就不是无条件的,”他说,“免费的东西总是最为昂贵。”
闻哲默然,亦是默认。
“当他发现我真正的目的从来不是‘微不足道的复仇’,而是要彻底重构当今世界通行的整个金融体系,他自然就不再是我的盟友了,”谢藤道,“他最先着手解决的是我放在他身边的阿秋。”
“那毕竟是他的国家。”闻哲叹息,“即便已经从内部腐烂到让他憎恨,他依旧会选择维护。尤其当他有可能登上高位,成为那个国家的掌权者的时候,他就不再是腐朽帝国的臣民,而是腐朽帝国的拥有者。身份的转变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本性,更不用说是舍弃初衷了。”
“他相当有天赋,”谢藤没有否认,“那种毫无破绽的借刀杀人手段,一开始就连我都没有发现任何疑点,更不可能怀疑他。”
“可即便你已经发现是他做的手脚,依旧与他继续保持着合作关系,”闻哲不解,“为什么?”
“几个月前,我刚临时改变了计划的时候,处境一度非常被动,尤其被从瓦砾下救出来之后,我的情况相当糟糕。”谢藤直言,“当时如果没有他的帮助,我肯定无法解决那些老头,反而会被解决掉。这其中包括了他的家人。”
尽管那些人在谢藤眼中不过是些白垃圾。
“等他意识到我发现是他解决掉阿秋以后,竟然主动来找我摊牌,表示想要继续合作。”
这才是他阻止阿秋的手下去找小怀特复仇的真正理由。
“他表示不会再对我这边的其他人下手,但我必须同意帮他的国家在重构出来的崭新金融体系里找到一席之地,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其排除在外。”谢藤说,“我当然不会背叛自己的初衷,可医生和其他人还在外面继续他们的复仇,不能因为这个意外而再度改变计划,那只会让他们的复仇失败,而他们却还意识不到自己已经因为我而沦为了小怀特的人质……在利益面前我不得不做出取舍,暂时假装接纳小怀特的合作提议,之后再想其他的办法——例如我可以选择死……”
“利益?取舍?死亡?”闻哲终于打断了对方,“我看不出来你获得了什么利益,即便取舍也不该把自己的生死都纳入其中。”
谢藤沉默了。
“你肯定已经发现,当小怀特意识到他无法完全掌控你的时候,就开始用各种手段来放大你疯狂且极端的另一面,”闻哲毫不留情,“否则你不可能在明知道自己恐惧高空坠落的死亡方式的情况依旧跑到一栋没有完工的、拥有高概率坠楼风险的在建建筑的顶层去。”
“我知道。”
只是知道得太晚了。
“阿秋死后,你留在他身边的底牌就消失了,你必须面对失败的现实。”
“我知道。”
“你如果没有阻止阿秋的手下去复仇,至少还有一次机会。”
“我知道。”
“是你亲手帮他成长为你唯一无法撼动的敌人。”
“我知道。”
“他已经走上台前,你则沦落至幕后。”
“我知道。”
“他潜意识里就是想把你塑造成依附于他的人,让你只能苟且在黑暗中任其玩弄。”
“我知道……”
“现在你除了跟他合作,已经无路可走。”
“我……”
“你知道。”闻哲打断,“你更清楚意外就是如此可怕,永远都能超出你的所有计划。”
谢藤沉默不语,闻哲无声地叹息。
“屠休,”他说,“你从来都不是那种遭遇失败就会被彻底击倒的人,反而会用尽手段去反抗。”
可是,面对相似原生家庭与心态的同伴变成又一个拥有强力手段的叛徒的事实,权衡是否还有反击的可能却是最糟糕的选择,冲动的出手反而能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
随着谢藤彻底沉默下去,所有的屏幕也被他直接按下静音,只剩下重复播放的犹如默片般的暧昧画面,因而更突出对方沉默时的死寂与环境里过于凌烈的风声。
“你拆穿我的方式真是直白且残忍。”谢藤冲对方弯起唇角。
“既然你并没有跟小怀特撕破脸,完全可以带着医生他们去一个不知名地方或国家,隐姓埋名的生活——就像你保护医生的女儿那样,”闻哲却道,“你肯定能为大家弄一些新的身份,保护他们,帮助他们,让他们融入普通人的生活。你们一起可以生活得很好,重新积存更为强大的实力,其他事情以后再想。”
谢藤没有说话。
“现在住手还来得及。”闻哲劝道,“既可以摆脱小怀特,也可以拯救所有的‘人质’,过于贪心地执着于利弊只会……”
“不。”谢藤果断摇头。
一下,两下。
他在闻哲出声前突然停止摇头。
“四个月前或许还有可能,”他说,“现在却已经来不及了。”
谢藤的语调中浮现出一种闻哲陌生的泰然,也可能是绝望。
“经济危机在全世界范围已经造成出大量倒闭的企业以及海量的失业者。”
金融市场从来都只购买预期,却会竭尽所能地对冲掉风险。
“非实体金融体系的崩溃将促生呈指数级增长的失业者人数,最后恐怕就连统计机构都无暇记录数字,只能忙于解决街头的抗议游行。”
无法生活下去的普通人会陷入最可悲同时也是最可怕的绝望中。
“死亡是扼杀绝望的唯一手段。”
谢藤说到这里便切换了屏幕上所有的画面,却没有打开声音。
繁多的信息立刻占满了闻哲的视野,但剔除了声音的干扰让他能更快地过滤出有效信息,随即注意到所有的屏幕角落里都出现了不同的时区精确到秒的时间,代表它们的确是直播画面。
接着他又发现虽然一些画面是从地面上对准高空的仰角,一些是在直升机上向下,但最多的还是用手机支架的固定机位进行的自拍直播。
这些来自全世界各地的、以不同的设备和镜头进行直播的画面,除开右上角的时间还有另一个共通点:镜头里的人的行为都与“自毁”有关。
随着第一个人从摩天大楼顶上跃下,而后是第二、第三……闻哲不忍猝看地闭上了眼睛。
“造物主”已经彻底成型,“不定向传染源”也已经彻底转变为“定向传染源”。而一旦传染源可以定向,即是:真正的传染源,那么藉由传染源所引发的“现象”就已经无法阻止,闻哲的补救计划等同于被“意外现象”的叠加彻底导向了失败的悲剧,注定了绝望与混乱将充斥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让无以计数的人崩溃,沦为“现象”的一部分……
“我已经赢了。”
谢藤的声音促使闻哲重新睁开眼。
“你已经亲口承认我赢了,”他说,“你肯定早就知道我最想问的是什么,可你就是不愿意回答。为什么?”
闻哲的确知道,也知道“这种交换”能让谢藤让步,更有可能阻止对方。
可他依旧不能作答。
并非不愿,而是不能。
“我们没有必要分出胜负。”闻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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