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112)
郑宓缓缓地点了下头。明苏僵住了,她张了张口,喉咙间却像是堵了一团棉絮,使她发不出声。
面上的血色全部褪尽了,眼眶像是遭了风沙侵袭一般,通红起来。
明苏极力克制着,可翻滚而来的情绪像是洪水决了堤,她再大的克制力,都压抑不住。
终于,她嘶哑地开了口:“我……”
才说了一个字,眼泪便滚滚落下,背负了多年的愧疚自责在此刻奔袭上来,几乎要将她压垮。
郑宓也忍不住眼泪,她揽着明苏,让她靠在她的肩上。
明苏哭得浑身颤抖,可任凭她如何痛哭,如何发泄,多年来的愧疚自责都像是在她心中生了根,消除不去分毫。
郑宓抱着她,听着她呜咽的哭泣,听着她的痛悔悲泣,像是心被一刀刀地剐下来,却毫无办法。
直到夜色降下,宫人们入殿来点了灯。晚膳备下了,摆在了侧殿。
一道道御膳,俱是照着明苏的口味烹制的。明苏眼睛有些肿,她呆坐着,痛哭过,她心里像是空了一点,空得令她没了着落。
郑宓屏退了宫人,取了帕子,打湿拧干,替她擦了脸,又端了饭来,让她多少用一些。
明苏很听话,咽了几口饭。瞒着郑宓时,她一人承受着,维持着面上的太平。
眼下郑宓知晓了,她也不必强作欢笑,甚至觉得不敢面对郑宓。
郑宓看出来了,可她不敢走,她陪在明苏身边,带着她去到寝殿,要她早些歇下。
“好好睡一觉。”郑宓说道。
她替明苏宽了衣,让她躺下,为她盖上锦被,而后她自己也宽了外衣,躺到明苏的身边。
她们躺了一会儿,明苏闭着眼睛,忽然她道:“阿宓……”
郑宓就在她身边,她在锦被下,握住了明苏的手,道:“我在……”
明苏沉默了下去,没再开口。
一室寂静,使人心慌。
过了不知多久,明苏将手从郑宓的手心抽了出来,她又道:“阿宓……”
郑宓的眼泪已溢满了眼眶,她忍着,没让眼泪滑落,也极力平静着嗓音,竭力镇定地道:“明苏,你不能舍弃我,你哪怕只是动一动分开的念头,都是要我的命。”
她极少说如此性烈的话,明苏点头,可那份歉疚,却始终无处排解。
她试过放下,可李槐躺在血泊里哀嚎抽搐的模样,她怎么都忘不了。
他是被折磨至死的。
是她下的手。
可李槐直到最后,都未曾责备过她一句,若不是实在太疼了,实在非凡人肉体可忍耐,他恐怕会将痛都忍下,还会笑着让她不要在意。
她不想让郑宓知晓,她怕,阿宓若知晓,她会如何看她?
会否有一瞬,以为她残忍。她也会跟着愧疚,跟着背负上这条性命。
一夜无眠,直至明苏起身,去上朝。她站在榻前,身上穿了龙袍,面色虽憔悴,但也甚是威严。
她与郑宓笑了笑,道:“你再睡会儿。”
郑宓点了点头,明苏转过身,郑宓看着她的背影,心中蓦然一痛,唤道:“明苏!”
明苏回头,郑宓看着她,勉强笑了一下,道:“无事,只是……我们一同用晚膳,可好?”
她的眼中满是哀求,明苏的心被她的眼神刺痛,她移开目光,望向别处,飞快地点了下头,说了声:“好……”便转身走了。
郑宓倚着床头,坐了会儿,便起了身。
此处是皇帝寝殿,几名宫人皆规行矩步,见她出去,如常行礼,仿佛不曾看到太后在皇帝寝殿中宿了一宿。
郑宓回了慈明殿,恨意铺天盖地地涌起,一个念头清清楚楚地冒了出来,而后,占据了她的全部意识。
不能再让太上皇活着了。
第七十七章
这念头一起, 便再也遏制不住。
始作俑者,害得多少人丧了性命,家破人亡, 怎能任凭他心安理得地享受荣华富贵, 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宫城之中颐养天年。
郑宓对太上皇的恨意从未消过, 只是忍了又忍。
昨日自贤妃口中听闻之事,化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将她的隐忍全部击溃。
这样的人实在不配为人, 他活着,便是明苏心头永远的刺, 只会越扎越深, 绝不会有释怀的那日。
“娘娘……”云桑入殿, 手里捧着一柄玉如意,笑着行了一礼, 道, “是陛下命人送来的,经高僧开光,在佛前供了七七四十九日,刚取了回来。”
郑宓起身,走了过去,云桑双手捧着如意呈上,口中又道:“送如意来的那位中官传了陛下的话,说是给娘娘安枕之用。”
玉如意的成色极好, 通体碧绿剔透, 无一丝杂色,雕琢更是精细,必是出自名家之手。
这个时辰, 明苏还未散朝,定是上朝前,她便命人去佛堂,将这柄如意取了来。
她知道她昨夜未得安眠,知道她害怕,她想让她宽心。
即便她自己都在煎熬之中,但她仍是努力地,想与她一份安心。
郑宓抬手,在如意上抚过,自语道:“我与她说了,要一同用晚膳。”
那便务必要在晚膳回来,不能误了与明苏用膳的时辰。
云桑不知她话中之意,只笑道:“既是要一同用晚膳的,陛下也太心急了,晚膳时亲手献与娘娘,岂不正好,可见是得了宝贝,便迫不及待地要让娘娘也瞧瞧,这才让人先送来的。”
郑宓笑笑,接过了如意,与云桑吩咐道:“我要去一趟上华宫,选几个信得过的跟着。”
云桑一怔,不知太后为何特意强调信得过,她小心地瞧了眼太后的神色,太后娘娘的那双眼眸好似深渊一般幽深不见底。
见她看过来,郑宓一笑,道:“快一些。”
云桑不敢耽搁,亦不敢深思,忙去办了。
太后入主中宫这般久了,又掌着宫中大权,要寻几个信得过的人,自是不难。
但她特意指出要信得过的,云桑明白,这是要心腹中的心腹。
她一退下,郑宓又召了她宫中的内侍首领来,问道:“平日给上皇请脉的是哪几位太医?”
她一向留意上华宫,上华宫中的一举一动,不止会呈禀给皇帝,也会禀与太后。
故而内侍首领不假思索道:“是王、赵、董三位院使,有时也会命太医院院首亲去诊脉,几乎回回都是不同的太医。”
郑宓听出来了,是太上皇害怕只用一位太医,会让这位太医被收买,加害于他,故而每回都召不同的太医。
她眼中流露讥讽,与内侍吩咐道:“你这就去太医院盯着,过会儿,若上华宫有人来召太医,不论召的是谁,都只许院首奉召。”
内侍听明白了,道了声:“是……”便立即去办了。
不多时,云桑也安排好了。
郑宓自她寝殿中的一木匣子里,取了青花瓷的小瓷瓶,放到袖袋中。
自大内往上华宫,不算太远,但也不近。郑宓城宫车,出了宫门。
她倚靠在车中,暗自思索着。
太上皇极为惜命,不止太医,每回都召不同的,一日三餐,他都会亲自查验,而后命宫人当着他的面尝过,方会食用。
可再是惜命,再是谨慎,又能如何,从前无事,只是没人想要他的命罢了。
宫车行了半个时辰,到了上华宫宫外,突然停住了。
郑宓睁开眼,正欲问,出了什么事。这关头,可不能节外生枝。
车外云桑便禀道:“娘娘,是淑太妃娘娘的车驾。”
郑宓一怔,转瞬便明白了什么,她掀开门帘探身瞧去,只见淑太妃车驾的门帘也掀开了,她望过来,对上郑宓的目光,笑了一下,随即便是倾身一揖。
郑宓回以颔首,二人皆未开口,却就此心照不宣。
两辆车驾一前一后地入了上华宫。
宫中,太上皇正预备着用午膳,亲自取了银针试过毒,又命一内侍,当着他的面,每道膳食,都尝了一口。
实则,奉到太上皇面前的膳食,皆是试过毒的,但他不放心,必得亲自再试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