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128)
她这般想着,拜见那日不顾春然在边上急得快将一块帕子拧烂了,就是不紧不慢地梳洗上妆,直至出门,已是迟了整整一个时辰。
“娘娘,不如婢子去向皇后娘娘请罪,就说娘娘您病了,晚几日再去拜见吧。”春然急道。
这时辰去岂不是明摆着与人话柄吗?
淑妃却从容自若地登上了轿撵,不耐烦道:“怕什么,她不是为人和善,脾性极好吗?怎会与我这方入宫的妃子为难。”
她这些日子在宫中待得烦透了,早已是一肚子火,总要寻个去处发泄。
到了仁明殿,问安的妃子们早已散了,淑妃入了殿门,一宫人上前与她行礼,笑道:“淑妃娘娘来了,我们娘娘在后头侍弄花草,特别吩咐了您若来,便请您径直去见她。”
她言辞间和气得很,似乎全然不知淑妃的怠慢。
淑妃明面上是张牙舞爪的性子,实则很易心软,旁人待她好一分,她总能记上两分。
被这宫人和颜悦色地说了句话,淑妃还未见着皇后,自己心里便先矮了一截。
她由那宫人指引着绕过前头大殿,便看到大殿后的一片园子。
园子正中是一条鹅卵石道,沿着走,能见许多假山阁楼,草木珍奇。
淑妃出身世家大族,这些世人眼中难得一见的美景,与她而言不过尔尔,并不如何吸引人。
她跟在宫人身后往前走,走到这条鹅卵石小道的尽头,便见有一人身着浅色素衫,手中执一花锄,正亲自松土。
而边上站着一群宫人,或端茶,或捧巾,不曾发出一丝声响。
淑妃便知,这就是皇后娘娘了。
引路的宫人与她道了声:“淑妃娘娘稍候。”便上前去了。
她走到近前,先是行了一礼,而后说了句什么,淑妃便看到皇后朝这边望了过来,她们视线对上了,皇后唇边泛起一抹笑意,与她点头致意。
淑妃不知传言中皇后娘娘脾性极好是真是假,可皇后娘娘生得当真美极了,肌肤胜雪,美目盈水,她望过来时,淑妃便被她这一双好似绵绵不尽的秋水般的眼眸吸引了。
她被引到皇后身前,与她行了个礼,按说初次拜见,当行大礼的,可淑妃一时恍惚忘记了,直起身时,看到皇后惊讶的面容,方想起来。
她有些尴尬地立着,不知该重新拜过,还是等娘娘问罪。
她紧张极了,皇后便在此时开了口,她的声音极好听,语调不疾不徐的,带着浅浅的笑意:“我正要趁这春光往地里种些兰草,怠慢你了。”
淑妃一怔,皇后竟未怪她。
她讷讷道:“不怠慢,是臣妾怠慢了皇后娘娘。”
她说完,便见皇后娘娘身后一年轻的小宫娥短促地笑了一声。
淑妃一下子红了脸。
宫人搬了座椅来,皇后娘娘便赐了座:“你先坐。”
淑妃不敢坐,站在那处,皇后也未勉强,笑了笑,问道:“你是楚侯家的姑娘吧?”
淑妃点头回道:“臣妾的父亲是楚恩。”
宫人捧了水来请皇后净手。淑妃在一旁看,只觉皇后没入清水的双手都格外好看。
皇后净手更衣,方坐了下来,笑道:“好了,你也坐。”
她第二回赐座,淑妃不敢辞,也跟着坐了。
她二人坐得不算近,也不远,与殿中主座客座的摆放差不多。
“这一月来,可习惯?”皇后关切问道。
淑妃拧紧了眉,说:“不习惯,与家中很不一样。”
这回不止是那位小宫娥,其余宫人也都低了头掩饰笑意。
仁明殿的规矩是这后宫中最严的,可奈何众人在宫中这么多年了,从未见过这般实诚的妃子,竟没忍住笑。
淑妃好不自在,一下子露了怯,不敢再说了。
皇后抬了抬手,将众人都遣了下去,园中便只剩了她们二人。
“宫中规矩大,人又多,摩擦也多,难免会闹腾些,你若不习惯,少与她们往来便是。”皇后温声道。
她将后宫治理得颇为干净,妃子、宫人皆不敢行有违宫规之事,可人多了,还是难免纷争,也难免多争利,后宫里是很喧嚣的。
淑妃听了这话,觉得皇后说得很对,她留意到那才松了一半土,笑着道:“娘娘要种兰草,臣妾与娘娘打下手吧。”
她自小骑马射箭,力气大得很,松松土自不在话下。
小姑娘眉眼明媚,一笑起来便是无忧无虑的明朗。
皇后颔首道:“好……”
于是淑妃松土,皇后撒种,这小小的一块地很快便都种上了兰草。
“娘娘喜欢兰草?”
“喜欢,很喜欢。”
“那为何只栽这一小片地?”淑妃不解,转头看了看别处种满了奇花异草的花坛,这园子是皇后娘娘的园子,她喜欢,自可以全部都种兰草,等到兰花盛放时,岂不是心旷神怡。
皇后将最后几颗兰草种子埋入土中,听她这般说,不由地笑,而后颇为无奈:“哪就这般随心所欲了。”
淑妃没听明白:“您是皇后,自然随心所欲。”
皇后摇了摇头:“我是皇后,方不能随心所欲。”
淑妃还是不明白,皇后是这天下除皇帝外最尊贵的人,为何不能随心所欲呢?
她还想问,却见有一宫人来禀,说是御膳房的林尚膳有事求见。
皇后不得空了。
她接过宫人递上的湿帕,擦了擦手,与淑妃道:“你先回去吧,若在宫中待着无聊,可来我这儿说说话。”
淑妃道了声:“是……”
皇后便走了。
淑妃待在原地,看那片光秃秃的地,那里刚洒下种子,不知何时方能长出兰草来。
春然在殿门外早等急了,见淑妃出来,忙迎上去,问长问短地关切道:“娘娘可好?皇后可是为难娘娘了?”
她去了这么久,春然都担心是不是在里头挨罚了,正想着要怎么请仁明殿的宫人入内打听呢,幸好娘娘出来了。
她摇头,叹道:“皇后娘娘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春然一怔,问道:“您不是说多半是装的吗?怎么才见一回,就说皇后好了?”
淑妃这才想起她来见皇后前想的是皇后必是伪善,故而姗姗来迟,有意怠慢。
谁知皇后一点也不生气,不生气她迟来,也不生气她未行大礼,和和气气地与她说话,还说往后无聊,可去寻她。
淑妃有些愧疚,觉得自己原来冤枉了好人:“是我弄错了,皇后很好,宽仁又温柔,宫人们传得没错。”
她这般说辞,倒让春然又发了一回愁,娘娘在家中被保护得太好了。
楚侯有三子却只这一女,自然将她视作掌上明珠,家中有什么好的都捧到她面前任她选,她喜欢骑马,便到处寻宝马来讨她喜欢,喜欢射箭,便亲自教她,不读诗书,也不读女则女诫,更别说学做女红了。
可这般千娇万宠,在宫外倒还好,嫁与世家子弟、侯门子弟,乃至宗室都使得,楚侯都压得住,谁知她偏偏嫁做天子妃,这千般纵容百般娇宠出来的性子便不合宜了。
春然总担心娘娘的性子会害了她。
便如眼下这般,人心隔肚皮,好坏哪儿这般容易分清。
何况是在这宫中,哪一个不是面上一个模样,背地里又一个模样。
偏偏娘娘竟这般轻信,只一面,竟就认定了皇后是好人。
春然好生发愁,可她又不好劝,她侍奉淑妃这么多年了,哪里不知她的脾性,淑妃认死理,她觉得好的,便是认定了,轻易绝不更改。
春然也只好暗地里叹气。
接下来数月,淑妃时常往皇后宫里跑,与皇后渐渐熟悉起来。
有时皇后有空,会与她说说话,夹杂些宫中的规矩,告诉她要小心些什么,宫中有哪些事是万万做不得的。
有时皇后不得闲,淑妃便自己待着。
横竖女子一入了宫,这一生也就定了,接下来的岁月皆是虚度,淑妃最不缺的便是能随意消磨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