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79)
他取过帕子,擦了擦嘴,打量了明苏两眼,笑道:“坐下说。”
立即有宫人送上杌子来。
明苏便坐了,笑与皇帝道:“父皇好些了?”
“好了。不过是虚惊一场,那些太医不中用,这才显得好似出了什么大事一般。”皇帝轻松道。
“那就好,儿臣们也就安心了。”明苏回道。
“你是安心,可他们朕看就不见得了。”皇帝淡淡道。
明苏只装作听不懂,她心中想的是,皇帝赶紧把话说完,让她赶得及在宫门下钥前再去一趟仁明殿,逼迫皇后,当着她的面把字写出来。
“文官就不说了,朕一向知晓朝中那起子文人,口口声声说着忠君,实则最是藏污纳垢……”
南面的窗开着,想来是皇帝感觉好些了,便嫌殿中药气重,命人开窗透风的。明苏瞥了眼窗外,天色已昏暗下来。
“可禁军、京防,他们都有染指,此事朕最不能忍!”皇帝怒道。
明苏回神,站起身,恭敬道:“父皇息怒,保重龙体要紧。”
皇帝一摆手:“你坐,别站起来,说的是他们,又不是你。朕疼了你这么多年,你是什么样的,朕还能不知?”
明苏便笑了笑,依言坐下了,可心中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年少时也是真心敬仰孺慕父亲的,郑家案发时,她虽夹在中间为难,也不曾怨怪过什么,母后死在她眼前,她痛苦气愤,迷惘无措,可念着他到底是她的父亲,与她有十四年的生养之恩,也不曾狠下心恨他。
谁知,她喊了多年父皇的人,面上说着疼爱,可心中却是拿她当个笑话在看。
“病了一场,看清了人心,岁数到了,也不得不服老。”皇帝叹道。
明苏忙道:“父皇万寿无疆,岂有老之说。”
皇帝摆摆手,直言道:“今日召你来,便是要你替朕看着明寅与明辰。禁军与京防都有他们的人,朕看全部换上一轮朕方能安心。
还有朝中,党附于他们的羽翼,得好生修剪上一番,此事交由你去做。”
明苏一怔,她知皇帝这一病,她必能得不少好处。
却没想到,竟有这样大的好事,修剪羽翼,便是给了她光明正大安插心腹的机会。
可世上哪有白得的果子,后头必是有事等着她。明苏心生警惕,面上则做出诚惶诚恐之色:“父皇说的哪里话……”
“你不必多言,朕意已决。”皇帝斩钉截铁道,强势地令明苏别再开口。
明苏倒有些摸不清他的想法了。
忽然,皇帝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郑宓那孩子,你可寻到了?”
骤然间像有一只手狠狠地攥紧了她的心脏,一口气猛然间提不上来。
明苏无声地吞咽了一下,方平息了心中生出了的怒火,低下了头道:“还不曾。”
“关外可寻过?”皇帝关切道。
“关外地荒,不好找,但儿臣已命人看住关口了。”
明苏面无表情地说道,她微微垂着头,于是皇帝没有看到她眼中的冷淡,体贴笑道:“你放心,天下看着大,其实也就这么点,仔细找找,不会寻不到的。
江南,塞北,还有什么山村,荒地,树林子,好好找,重逢会有时。”
明苏显出受教之色,可听到树林子三字,她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恶心,却不得不应付着,幸好,皇帝也说得差不多了,令她退下了。
明苏出了紫宸殿,外头天都黑了。她自提了盏灯,原是想要回仁明殿去的,结果赵梁匆匆地来,见了她,道:“殿下不必去了,陛下有事要吩咐娘娘,正命小的去传召呢。”
明苏一听,只得作罢。
她倒不担心皇帝会做什么,他躺在榻上起不来,气色好了些,眼下也不敢如何的。她只是迫不及待地想看皇后为她写幅字。
既然等不到,明苏只得先回府。
她又想起皇帝的话,树林子三字,倘若她还蒙在鼓里,想必会如一傻子般,无动于衷。她回到府中,连夜寻人议事。
天将亮,她梳洗之后,前往皇城与几位高官议事。
去的路上,她才有几分闲暇,能去想昨日皇后要写的是哪种笔迹。
不论哪种,这一打断,兴许又要生变。
只要一日未能自皇后口中坦诚她便是郑宓,明苏便一日不得安宁。
她距真相很近了,可她不但不能高兴,反而渐渐地焦躁,心神都被牵动着。
甚至想到郑宓二字,她都像是被人提在空中,上不来下不去。
她烦乱得要命,恨不能直接提溜着柳枝,将阿宓的魂魄赶出来,亲眼看到,亲眼确认。
第五十四章
皇帝卧病, 早朝自是取消了,近日的奏疏俱是几名重臣商量着批示,极为要紧非皇帝过目不可的, 则都送去了紫宸殿, 堆在了御案上, 等着皇帝大好了御览。
明苏到时,几位大臣都在了,见她到了, 皆起身行礼,举止之间较之往日恭敬不少。明苏一看, 便知皇帝已知会过他们了。
果然, 待众人行过礼, 坐下后,中书令便道:“一切皆听殿下吩咐。”
明苏一听, 目光便在殿中众人身上扫过, 果见众人各怀心思。
五皇子三皇子争斗了这些年, 这些重臣之中岂会无偏向。
皇帝知会,必不会明白坦言二子不肖, 见君父骤病,而生自重之心,欲修其羽翼,稍作警示。
而只会稍稍表露些许不满,而后在明苏行事之时, 再加以偏向, 此事便成了。
但明苏行事之时,必会遭到底下阻挠,单单眼前这几人, 便是各怀心思,尤其是皇帝这一病,大臣们必然各有打算。
中书令说罢,不闻公主开口,余下几人惧明苏往日之威,也不敢出声。
明苏随手拿过案上的一本文书,看了几眼,想的不是如何完成父命,削减二位皇兄的势力,而是皇帝究竟要做什么?
若说是那二人将手伸到了禁军与京防,使得皇帝忌惮,却也不至于忌惮至此。
他二人经营日久,在军中倘若仍是一点都插不上手,那才是真的奇怪。
依明苏之见,整顿二军,稍加警示也就罢了,何至于削其羽翼。
且听昨夜陛下话中之意,似是要她尽快办完此事。
何必如此焦急?
更何况这些年来,陛下看似宠着她,纵着她,依赖她,可其实,甚少与她权柄,只在她周旋于二位皇兄之间时,方才予以支持。他显是防着她,又为何骤然与她这样大的权柄?
明苏想不明白皇帝的用意,又怎会如他之意。她笑着与众人说了几句,态度很是温和,说到二位皇兄身上时,却是不轻不重地带过,似是暂且还未想好如何行事,不愿此时深谈,又似接下这桩差事她也无可奈何,心下正没主意。
大臣们也在察言观色,见她如此,都暂且松了口气。
皇帝不问朝政,许多事不好决断,中书令也另有事与公主商量,明苏便一直留到了日落。这一日,竟无人提起皇帝吩咐下来的事。
明苏有计量,她拖延不办,陛下若心急,自然会召她去问话,到时便可试探其用意。
她自衙署出来,身后跟着班大臣,这几位皆是朝中拔尖的重臣,簇拥在她身旁,衬得她风光无限。一直走到宫门口,众人方才行礼离去。
明苏登车回府。应酬了整日,此时独处,她便惦记起昨日未写下的那幅字来。她看得出来,昨日皇后已动容了,偏生却被打断。
明苏揉了揉眉心,劝了自己一句好事多磨,却仍是气得厉害。
车中闷,她嫌弃窗帘欲透透风,恰好见窗外程池生打马而过。
那马瞧上去精神奕奕,神采飞扬,奔腾起来,四蹄有力,有雷霆万钧之势,一看就知是难得的汗血宝马。
她记得前几日,边城有一将军就给五皇兄献了两匹。看来程池生在五皇兄跟前颇为得脸。
他那几名心腹落到明苏的手中,但她行事干净,并未落下马脚。
故而程池生也只当这几人逃走了,并不如何惊慌,倒是在五皇子门下专心经营起来,很快便得了五皇子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