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70)
儿臣与国舅闲谈说起令堂精通茶道,可国舅却说令堂从未习过茶道。”
听到此处,郑宓便知道了,必是明苏不知怎么,察觉了她与出嫁前的差异,故来试探。
她有些紧张,口中却装得从容自如:“先母在幼弟还未之事时便过世了,那段时日,家计艰难,我以节俭为上,家中所用,俱是粗糙简陋之物,所饮茶水亦是如此,演儿自幼不曾饮过什么好茶,自然便以为先母不善茶道。本宫也是入宫之后,手边有了好茶,方才重拾此道。”
这解释也还过得去,毕竟棠家从前过得简朴,是宫中皆知的。明苏便信了。
郑宓说完,便留意着明苏的神色,见她不再有疑惑。
顿时松了口气,可安心之余,又失落起来,若是能顺势说出,她就是郑宓,便好了。
可说出来,又有什么用,明苏待她早已不是从前了。何况她们接下去要做大事,若是明苏知晓她是谁,还能与她心平气和地相处吗?
郑宓这般想着,却是越发失落起来。心爱之人就在眼前,但却不能相认,此事何等折磨。
茶盏中还冒着热气,今日所用的,是青瓷茶具,质地剔透,釉质温润,与盏中清雅的茶香很是相宜。
明苏透着氤氲的热气,看到皇后眼角几分黯然,忽然有些心软。
她为何要来试这一趟?难道皇后还能是假的不成?这般怀疑,若是皇后知晓,想必会心寒吧?
明苏低头以杯盖拨了拨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她已心软了,但连日来的疑惑却抑制不住地往上涌,好似弄清此事,是一件极为要紧的事一般。
明苏暗自一哂,能有什么要紧事?阿宓都不在了,除了为她讨回一个公道,还有什么事是要紧的。
她想着,抬头时,恰对上皇后的眼眸,她正望着她,她眼中有些暗淡,可眸子里的缱绻温柔,却与明苏日日夜夜都盼着能重逢能再见的那人一模一样。
明苏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既疼又喘不过气。
她脸色骤然苍白,目不转睛地盯着皇后,像是第一回认识她,眼中满是陌生与不敢置信。
第四十九章
皇后的目光与阿宓如出一辙, 望向她时一样的缱绻,一样的柔和,一样的爱护。
她每每与她对视, 或沉湎, 或自责不该沉湎, 却从未想过,为何全然不同的二人,会有如此相像之处。
郑宓对上她震惊的目光, 脊背微微地绷直,口上却若无其事道:“公主为何这般看我?”
话音一出, 便似兜头一盆冰水彻头彻尾地浇下。
明苏陡然间醒了, 不对, 声音不对。她再观皇后的面容,便如第一回见她一般, 仔仔细细, 角角落落地看。
也不对, 相貌不对。虽都好看,却显然不是一副长相。
明苏顿时颓了下去, 难道是魔怔了?否则方才那一瞬间,她怎会冒出皇后便是阿宓的离奇念头。郑宓由着她看,并不躲闪。
明苏默然不语,端着茶盏,静静地饮。
一旁举画的宫人还立着, 郑宓挥了下手, 示意他们先退下。
明苏正收拾心情,郑宓见她没什么说话的兴致,也就未开口搅扰。
殿中倒格外宁静下来, 唯有茶水倾泻的脆响不时传来,是皇后亲自在为公主添茶。
过了好一阵,明苏方有些回过神来的模样。郑宓这时方问:“公主今日很是反常,是怎么了?可是遇上了什么难解之题?”
这一句是必要问的,殿下方才显然是心中埋了事,她待她一贯关心,此番却不闻不问,待殿下出宫之后。
若回想起来,必会觉得古怪,以为她心虚,故不敢问。
也不可问得过于细致,否则落入殿下耳中,便像是在试探了。
明苏是很能记得住旁人待她好的性子。她这般关切一问,明苏必会愧疚。
郑宓问完这一句,明苏果然如她所想,不怎么敢看她,语气也略略和软下来:“无事,多谢娘娘关心。”
说罢,她愧意愈盛,皇后待她如此上心如此关切,可她却拿那等耸人听闻的荒唐事去猜疑她。
她有些坐不住了,便站起了身:“趁着还有一日闲暇,儿臣去看看母妃,便先告退了。”
郑宓起身送她,一直送到殿门外。
以方才的话语来看,明苏只是对她与棠玉的不同产生了疑惑,只不知她有没有更进一步的怀疑,譬如怀疑她便是郑宓。
皇后望着步履匆匆的背影,忽而觉得自己可笑,容貌不同,身量不同,声音也不同,分明就是两个不同的人,如何联想到一处去。
借尸还魂之事,何等诡异离奇,明苏怎能想得到?
郑宓松了口气,可心中又难免遗憾。
明苏离了仁明殿,便匆匆忙忙地往淑妃处去了。她到时,淑妃正取了本话本在看,见她突然来了,便将话本反扑着放在桌上,起身迎她。
明苏魂不守舍的,见了她,先行了礼,而后自提了桌上的壶,倒了盏茶。
淑妃哎了一声,劝阻道:“这茶凉了,令换新的来。”
话音还未落下,明苏便将盏中之茶一饮而尽了。
大冷天里,冰凉的茶水,使得她五脏六腑都似被冰住了。明苏打了个激灵,脑子却清醒起来。
淑妃招呼宫人,命将这壶茶拿下去,沏新的来,又望着明苏,责备道:“怎这般急,凉水入腹太过伤身。”
宫人很快便沏了新茶送来。淑妃替明苏斟了一盏,袅袅的烟气,淡淡的茶香,都使得明苏想到方才在皇后殿中的情形。
目光相似,还有烹的茶也是一般滋味,还有也爱叮嘱她要多着衣,要少饮酒……
明苏的脑海中飞快地冒出许多念头,拦都拦不住,待她反应过来,她忙打住了,心慌意乱的,必是她想得多了。
怎么也不会的,这分明是两个人。
淑妃见她混混沌沌的,不知她是怎么了,也不敢问。
自宓儿的死讯传来,明苏便不大一样了。她不敢提,怕明苏正沉溺悲伤,她一提,她便更难受了。
也怕她想的是旁的事,她一提,倒让明苏又记起这一遭来,又伤一回心。
淑妃瞥见扑放在桌上的话本,便拿了起来,推到明苏眼前,笑着道:“这话本还怪有意思的,你若不忙,便拿去看看吧。”
明苏正想要寻些事来做,以免总想着皇后与阿宓的相似处,闻言,立即显出格外感兴趣的模样道:“让儿臣看看。”接过书,便翻了翻,翻了一轮,一个字都未看进去。
明苏:“…”她有些生气了,气自己,皇后喜欢她,她无法给予相同的爱慕。
但此事难勉强,她们并不相互亏欠,但她若因想念阿宓,便硬将皇后看做阿宓,那她便太对不起皇后了。也对不住阿宓,将旁人看做她,阿宓该多失望。
如此一番恼怒生气,明苏总算定下心来,重新翻了一遍,大致知晓了,竟是讲述江湖中的游侠儿的故事。
“没想到母妃喜欢这样的故事。”明苏笑道。
淑妃也跟着笑了笑:“楚家是以军功起家的,直到你曾外祖父,发觉升平日久,武将受轻视,便要你外祖父,弃武从文。
可惜相较孔孟之道,儒家经义,你外祖父更喜舞刀弄枪,排兵布阵。
曾外祖父无法,只得由他去,却将希望寄在了你几位舅父身上,这才使他老人家如愿了。
你大舅曾在郑太傅门下求学,虽未能如郑太傅一般,学识不凡。
但也在二十岁上做了探花郎,入仕为文官,你其余二位舅父稍差些,但也都是正正经经的进士及第。一门三进士,此事一度传为美谈。”
外祖家的事迹,明苏自是有所耳闻,笑道:“曾外祖父泉下有知,必是高兴。”
淑妃点了点头,转口却道:“但我却更喜武人的义薄云天,豪迈之气。”
她说着低头看话本,“侠客间的意气,我看着,很是钦羡。年少时,还曾想过要闯荡江湖,做一惩奸除恶的女侠。”
明苏一怔,母妃甚少提起自己的身,也不怎么谈及自己的喜好,以致她听了,有些意外,磕磕巴巴地道:“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