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古代开书坊 上(179)
沈冰盘说话比较会抓重点,不像苟玉书哩哩啦啦一大串,搞得人晕头转向,也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皇上笑道:“正巧,朕手上有一本苟爱卿送上来的书。”
皇上正要翻书,就听见旁边宋郢说道:“皇上,反书和秽书可不是一个性质,市井小说,本就是鄙秽百端,讲些普通百姓爱看的东西,普通百姓爱看的东西,不过食色、志怪、英雄好汉之类,若是一本小说是否为秽书,都需要皇上御览圣裁,那未免为天下人所笑啊。”
皇上听到宋郢这话,一想有道理,本来朝野上下就有许多人明里暗里地挑他的毛病,说他不上朝,说他不务正业,若是他真的当着首辅、宋郢还有这个苟什么玩意儿的面,检验起一本通俗小说到底是不是秽书,那才叫跌份呢,皇家的颜面都给他丢光了。
这能怪谁,自然是要怪——
“苟玉书,”皇上“啪”地合上《银鉴月》,洪声斥道,“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苟玉书瑟瑟发抖,他只不过是上升一下,怎么就全成了他的错了!而且,他觉得他辛辛苦苦找出来的理由挺充分的,再者说,诲淫诲盗,扰乱人心,不也是一种文化上的反动么。
“臣、臣以为,矫枉必须过正,如果今天以秽书定性此书,轻轻放过,让那些意图不轨的书坊罚几个钱了事,对于我们大兆的出版业绝非好事!臣以为,必须抓几个关上十年八年的,这些书商才会意识到我朝对于言论的重视,他们才不敢越雷池一步,不管是借古讽今,还是阴阳怪气,统统不允许,而且,凡是不符合大兆律的情节,都不应该出现,这样才能使我们民风重归淳朴啊皇上!”苟玉书知道自己必须破釜沉舟,必须坚持自己的观点,否则,今天,没有人再会给他说话,他的仕途就此终结不说,恐怕身边的两位内阁大学士,也不会让他好过。
“这个苟玉书。”皇上憋了半天,一拍扶手,似乎对此人的冥顽不灵已经无奈了,他吩咐道,“宋郢,既然苟大人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你就给他讲讲道理,讲讲法理罢。”
宋郢道:“遵旨。”
宋郢自屏风后走出,来到三人面前,朱勿用赐座一旁,显然已经摘出了这个战斗圈,苟玉书跪趴着,沈冰盘跪立着,沈冰盘虽然有御前免跪的权力,但是此刻,他却恭恭敬敬,丝毫没有起来的意思。
宋郢先对朱勿用和沈冰盘行了个礼,接着,他转向苟玉书,问道:“苟大人是大理寺卿,主持三法司会审,审理朝中大案要案,自从元若三年元月上任至今,也有两年六个月了,经苟大人之手的案子,总是破得特别快,宁死不屈的嫌犯,到了苟大人手里,也挺不过三天,这般手段,真是令我们诏狱自愧弗如啊。”
苟玉书没想到宋郢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由得冷汗涔涔:“宋公公,既然今日说的是‘反书案’,咱们就说‘反书案’吧。”
“苟大人,谁给你定性的反书?哪儿来的‘反书案’?根据大兆律第四篇第一百三十条,凡是举报反书者,必须经过皇上御览,亲手朱批,才能定性为反书,此乃祖宗成法,为何这样规定,苟大人身位大理寺卿,一定很清楚吧?”
苟玉书支支吾吾道:“这……这是因为……”
“既然苟大人不知道,那我来替大人解惑吧,”宋郢慢慢说道,“祖宗成法有一条规矩,因言获罪,慎之又慎。言语虽为思想之表达,却具有不确定性,落实到文字上,可以被曲解、被扭曲,如果要以这样的方式来定一个发言者的罪,很容易导致言路阻塞,国朝圣祖曾经援引《国语》:‘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为民者,宣之使言。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朦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一种言论甚嚣尘上,不管它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对的还是错的,作为臣子,都没有阻拦它上达天听的权力,君王听取了庶人、近臣、亲戚等等不同层级不同身份的人的声音之后,斟酌取舍,事情才能顺畅地进展而不会产生悖逆。”
“君王听到一种言论,尚且还要斟酌,还要听取其他言论来判断这种言论是否偏狭,是否有可取之处,苟大人却仅凭一人之力,就将深受百姓喜爱的一本书定性为反书,请问,苟大人,是谁给你这样的权力呢?”
暖阁内一片默然。
苟玉书不由得发怔,他之前竟以为宋郢外表太过阴柔,只适合侍奉君王,不适合统帅内厂缇卫,现在看来,实在是大错特错了,宋郢虽然是阉人晋身,但这信手拈来的学识,绝非一般太监可比,几乎与科甲出身的士人无二了。
然而,眼下不是苟玉书惊叹宋郢学识的时候,他已经下定决心,一条道走到黑,怎么都不认他有错,他只是一腔赤诚,想为皇上分忧而已!
“臣下并未独断擅行,臣下接到沈大人的举报之后,出于一番拳拳赤子之心,容不得君父治理的天下被人玷污,容不得一本盛行于民间的书里有这么多违反大兆律的描写出现,臣下担心这书会毁坏世道人心,将皇上和先帝这么多年来治理得淳朴风俗,毁于一旦!因此才急匆匆写了奏折,呈奏御前,请皇上圣裁!”苟玉书此时也镇定下来了,没错,他就咬定,这个事儿不是他要无中生有,是沈冰盘先举报到他这的,然后他看了看,发现里面确实有他觉得反动的地方,出于忠君爱国之心,他就把这本书举报的皇上这儿来了,这总没有错吧?
“宋公公,若是你主张,任何一种言论都有上达天听的权力,那为什么容得下一本秽书,就容不下我的举报呢?”
眼看着苟玉书还在垂死挣扎,宋郢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说道:“苟大人,你前日里亲自带人上门捉拿凌霄书坊的人,口口声声说《银鉴月》是反书,难道还是一种‘言论’吗?你不是已经执行了么?你未通过皇上的御览,御笔亲批,就将《银鉴月》定性为反书,还亲自去捉拿‘罪犯’,这件事你不会忘了吧?”
苟玉书猛然抬起头,看向宋郢。
而宋郢这正低垂着眉眼,似笑非笑地望着苟玉书。
苟玉书在这一刻突然明了,其实三法司早就不是三足鼎力的三股势力了,大理寺、刑部加起来都没有一个内厂缇卫强,论信息网,论情报搜集能力,论执行力,宋郢手中的力量,才是真正可怕的实力。
一旦信息不对等,苟玉书的行动在宋郢眼中就像透明的一样,苟玉书想要在他面前胡搅蛮缠,那是根本做不到的。
原来,宋郢早就看穿了他的行动,而且很有可能,在他进入东暖阁之前,就已经把他的行动汇报给了皇上。
这件事朱勿用知不知道,沈冰盘又知不知道。
苟玉书浑身上下的白毛汗瀑布似的下来了,他忽然之间就像苍老了十岁一般。
他知道,今天是注定无法翻盘的,他已经被钉死在棺材里。
“臣……”苟玉书深深的把脑袋磕下地去,磕在宋郢脚前,“臣有罪。”
宋郢不急着说话,等着苟玉书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之后,才缓缓说道:“苟大人有没有罪,犯了些什么罪,也不是一时之间就可以说定的,还需要慢慢审理。不过,这假传圣旨,欺君罔上的罪名是跑不了了,苟大人乃是大理寺卿,执掌律法之人,难道是第一天知法犯法么?为何如此熟练?”
苟玉书也不敢搭话,只是磕头,不一会儿,额头上便见了红。
宋郢却望着他,破天荒地没有“得饶人处且饶人”,他将缇卫调查到的苟玉书屈打成招、徇私枉法的案子一个个说出来,苟玉书为了向朝廷邀功,缩减审判速度,常常用一些令人发指的手段,将无辜的人打成罪犯,不知做了多少草菅人命的事,目无法纪、知法犯法在苟玉书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