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古代开书坊 上(185)
“每一句话都是从当下的生活之中浮现出来的,带着邻里亲朋一样亲切又熟悉的语调,讲述着看起来平实、后面却深藏着作者人生经历的作品。”
“就像《银鉴月》,紫皋哭哭客的审丑,迷住了这么多的人,究其原因,这样表现当代性的作品,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对于这样的作品,读者愿意宽容一点,不狗血,不大团圆也可以。”
宋凌霄说罢,顿了顿,转向薛璞,说道:“这就是我对于薛编修第二点、第三点质疑做出的回应,《银鉴月》不是毁坏世道人心的作品,它有它存在的价值,不应该被禁掉。通俗小说也不是薛编修说得那样毫无价值,一个专注于出版通俗小说的书坊,也有它存在的价值,不能视为不务正业。不管是出于法理还是情理,都不应该吊销我们凌霄书坊的出版凭证,也不应该限制出版通俗小说的书坊的发展。”
薛璞的嘴唇微微张开,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宋凌霄这番雄辩,是他始料未及的,应该说,由于他从小受到的正统教育,一切对于仕途无益的行动,都是应该被排除在“正经事”之外的,而“正经事”之外的事,是不值得去研究的。
所以,薛璞从来深想过宋凌霄说的这些问题,他直接接纳了他父亲传授给他的那一套评判体系,通俗小说就是浪费时间的“闲书”,里面说的故事都是“胡编乱造”,黑心书商用它“哗众取宠”,所以里面会有很多“诲淫诲盗”的内容,通俗小说于国计民生无益,就算直接砍掉这个门类也无所谓。
薛璞对父亲的尊敬和顺从,使他不再思考父亲教给他的东西是对是错,因此,才能在看完了《银鉴月》之后,受到其中对丑恶事物的描写所激,一定要站出来高呼,此书十分邪恶,是本秽书,有害世道人心,应该禁掉。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争议的,因此也没有去仔细地准备过、思考过,只想着这一次让“坏人”宋凌霄倒台之后,他就可以解救纯洁无辜的“失足好人”弥雪洇。
结果,听完了宋凌霄这番话后,他竟然开始思考,是不是自己弄错了,什么坏人好人,事情根本没有那么简单,弥雪洇之所以会跟从宋凌霄,可能有他的道理……?
太奇怪了……这种感觉,薛璞从未体验过,他习惯于站在道德制高点,习惯于作为正义的一番批判他人,但是,这一次,他却觉得自己好像站到了反面的位置?
这时候,原告席上的赵编修瓮声瓮气地开腔了:“薛编修,你被他绕进去了,什么当代性,什么审丑,难道当代性就是丑陋的东西吗?我看他是别有用心!”
另一名清流书坊的编修也附和道:“就是,别看他说得那么多大道理,通俗小说的代表,不就是西南市场一车一车往外拉的建本小说么,不就是落第秀才客居无聊打发时间的读物么,你随便打开一本看一看,不过是粗制滥造、满纸荒唐,所写的内容也是千篇一律,十分无聊!”
“哼,不错,我看这宋坊主就是为他们黑心书商发声,《银鉴月》里有什么当代性,什么元若五年的京州,我看就只有银五娘倒挂葡萄架,苏六姐解衣迎鞭挞!”赵编修从鼻孔里发出轻蔑的哼哼。
顿时,府衙外的人又哄笑开来,这个赵编修真是有意思,虽然万般厌恶《银鉴月》,《银鉴月》书里的梗还是信手拈来啊。
“啪”!梁有道一敲惊堂木,悠悠说道:“现在是被告陈词的时间,请原告方的人在没有被提问到的时候不要说一些没用的闲话。”
赵编修瘪了下嘴,另外一边,被告席后排,梁庆冲着赵编修一阵挤眉弄眼。
薛璞却是好不容易找回点正义一方的感觉,急忙挺直了身子,质问宋凌霄:“对,赵编修说得对,你能不能回答一下,你说的那些东西,就一定是通俗小说里面具有的吗?那你又怎么解释,通俗小说大多以银灰色请为噱头,而且陈词滥调!”
宋凌霄默了片刻,说道:“我去年准备开凌霄书坊的时候,先做了一次市场调查,我走进了清流书坊,问一位姓林的编修,有没有那种书……”
堂下爆发出一阵哄笑。
“等等,这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薛璞警惕地说,“你不要毁谤我们书坊!”
“然后林编修拿出了两本带插图的小册子,就是那种,你们懂的。”宋凌霄无视了薛璞的抗议,继续说下去,引得众人大笑不止,“我对林编修说,我要的是通俗小说,不是春宫,林编修一副你是不是当我傻的表情看着我,当我坚持说我要的不是这种,我要的是通俗小说时,林编修勃然大怒,他以为我是去找茬的。”
“这到底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薛璞凭借身高优势,堵住宋凌霄的路,不让他背着手到处乱转,讲一些仿佛单口相声的东西来煽动情绪。
“这不能怪林编修,真的,因为在大多正经人眼中,通俗小说就是春宫。”宋凌霄无奈地笑了笑,引得衙门内外又是一阵共鸣大笑,“我刚准备开凌霄书坊,出通俗小说的时候,我爹也以为我要靠卖黄书赚钱,赶紧跟我说,咱家不差钱,犯不着冒那个险,我就说没有没有,我就是出点教辅材料,很多事你没办法给父母解释,你们懂的。”
在此起彼伏的笑声之中,宋凌霄接着说道:“所以,我刚听到我们书坊的发行梁老板说,有本书你必须看一看,我是抱有怀疑态度的,因为梁老板说的那本书只有在青楼里才能看——”
“哈哈哈哈哈……”府衙门口的人笑得直不起腰。
“后来我拿到了那本书,就是《银鉴月》,我看的过程中,就跟作者掰扯,我说这段太黄了,不能发表,他说这表现了人物性格,不能删,我说这特么的表现了什么人物性格,他说这表现了吃果果的人物性格——”
“肚子疼啊哈哈哈哈哈哈……”
“他一定坚持要保留,我是不同意的,但是我们书坊的规矩是,作者就是爸爸,我们把作者当爸爸供着,如果大家自己有兴趣或者周围有亲戚朋友有兴趣从事创作,可以带着书稿到我们书坊来,让你体验一回做爸爸的尊贵享受,我们的作者分成和作者维护都是一流的,我保证建阳书坊给不了您这个待遇。哦,你问清流书坊,你想当孙子,你就去清流书坊出书,不是我说的,是我们书坊一个试图跳槽的作者说的。”
有几个人站不住,甚至笑得摔倒在地上。
“话扯远了,反正我是尊重作者,所以按照他的意思出版了这本书,但是从宏观层面来说,我是不同意通俗小说里夹带银灰色请内容并以此为噱头的,为什么?因为人很容易为生理刺激付费,而商业出版又是利益导向的,一旦不加限制,书商逐利,真的就会把通俗小说做成春宫,而生理刺激这种东西,怎么说呢,我不是假清高说人不应该有欲望,而是一直停留在基本欲望层面,是无法上升到精神层面的,那一个本来很有发展潜力的文体,就会沦为擦屁股纸,对这个文体来说很可悲,对读者来说也失去了更多的精神享受。”
堂上,礼部李侍郎听到此处,暗中点头。
宋凌霄叹了口气:“所以,今天,关于‘秽书’的控告,我认罚,而且,我希望礼部能够出台更为详细的管控措施,抑制纯粹以写黄为噱头的通俗小说,但同时又不要为了省事一刀切,哎,我知道礼部是很难做,不过侍郎大人今天在这里,我就多说了两句,越俎代庖,贻笑大方了。总之呢,作为通俗小说的从业者,我希望这个行业越来越好,就多多仰仗礼部的扶持了!”
说着,宋凌霄向李侍郎行了一礼。李侍郎一向冷峻的脸上,显出几不可察的微笑。
“那我现在,就来回答薛编修和旁边几位清流书坊编修的问题吧,”宋凌霄转向原告席,“你们看到的正是通俗小说的现状,在大量的陈词滥调和生理刺激之中,很难看出这个文类有什么未来,这也不怪你们,这是我们从业者的问题。但是,请你们相信,至少前头还有《三国》《水浒》这样孤峰突起的作品,这是前辈们为我们竖起的丰碑、旗帜和目标,他们告诉我们可以到达什么样的高度,虽然存在于过去,却照亮了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