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古代开书坊 上(184)
这是薛璞重申了他的诉求,第一点方才宋凌霄已经认罪了,至于能不能罚到五倍,还得看后面定性如何,所以,第二点和第三点的定罪,就格外重要。
薛璞知道,宋凌霄这是丢卒保车,他们真正的阵地争夺战,现在才开始。
“薛编修,我问你一个问题啊,你说,你提出来的这些违法乱纪的行为,现实中是不是真的完全不存在呢?”宋凌霄突然问道。
薛璞一愣,十分警惕地回答:“当然不能说完全不存在,正因为现实中存在这样违法乱纪的事情,所以书里才更应该写一些真善美的东西,去弘扬正面的力量,给普通百姓起到表率作用,潜移默化地净化风俗。否则,市面上的书,都是些诲淫诲盗、偷鸡摸狗的内容,你说看了这些书的百姓,能不受到坏的影响吗?”
“你说错了两个地方,第一个,你搞错了因果关系,是现有现实中发生的事,后有作者把它写在了书里,小说和史书不一样,小说是虚构的,史书是纯写实的,可是,在这个因果关系上,小说和史书是一致的,请问,史书上记载的鸡鸣狗盗、悖逆乱伦还少吗?如果害怕影响到普通百姓,为什么不把史书也给禁了呢?”
“这……”薛璞语塞。
“而且,你要论证小说会影响人犯罪,首先请看一看这本《银鉴月》的内容吧,作者确实用负面人物做了主角,可它传递的观念却不是在颂扬主角,作者在刻画王东楼的时候,所用的措辞一点都不正面,但凡是个识字的人,读一段文中对王东楼行事作风的描写,也知道这是一个行径卑劣的人,只是因为他在社会中混的如鱼得水,部分观念中本来就笃信着‘笑贫不笑娼’的人,认为作者在赞扬这种人格,因为他有钱,作者给了他泼天的财富,所以他做的什么都是对的吗?既然如此,我认为,首先应该是这些读者改掉自己脑袋里错误的评判标准,不要看见谁有钱就觉得谁正义,谁能挣钱就觉得谁厉害,谁出手大方就觉得谁宽仁,那样一来,又和王家大花园里在苏鉴鉴面前趋炎附势的小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薛璞危险地发现,他竟然觉得宋凌霄说得有点道理。
“作者对于王东楼和银娘的刻画,明显就不是褒扬的,如果薛编修通读了这本书,就应该知道,王东楼的下场是死于马上风,断子绝孙,投胎转世之后仍要吃苦头,这绝对不是对一个人格持褒扬态度的作者能写出来的结局。再说银娘,银娘杀夫在前,后因杀夫而被人杀在后,银娘贪图钱财和荒淫的生活在前,后死于新婚之夜,死前收了凶手三百两彩礼,她的两项罪念直接导致她被虐杀,这是老百姓最喜欢看的因果报应。”宋凌霄顿了一顿,抬眼看向薛璞,“这样的结局,还能说作者对男女主角是持颂扬态度的吗?但凡把书看上一半,你都不会说出这种话,因为王东楼在剧情进展到一半的时候就死了!”
“我……”薛璞确实看到王东楼死了,但这不能抵消他在前面看到王东楼和银娘种种作恶多端的行径时产生的反胃感,所以,从一开始,他就预判了作者要歌颂这两个人,否则,他描写得那么细致干嘛?
“审丑,”宋凌霄替他指出了他想不明白的地方,“美的东西总是让人觉得心情愉快,善良和正义使人道德感舒适,正因为如此,传统的通俗小说才多采用真善美的人物来作为主角,它们的主要目的是让读者产生阅读的愉悦感,带领读者进入一个舒适放松的环境里,跟随主角一起探索未知的剧情世界。”
“但是丑就不一样了,丑虽然会让人产生恶感,不愿意仔细去看,但如果你真的仔细去看的话,你会发现,美的东西千篇一律,丑的东西却千姿百态!在丑之中,你会发现各种各样隐藏的人性欲望,两难抉择,而不是非此即彼,界限感清晰的道德秩序世界,在《银鉴月》之中,你会看到一种你在以前的作品里从来没见过的人,他就是王东楼,为什么读者这么爱看《银鉴月》?假如排除掉纯粹生理刺激的吸引,那就是王东楼身上体现的当代性,你在生活中见过很多次这样的人,让你困惑,让你难受,让你羡慕,可是你回到书里,去历史典籍,去布满程式和套路的通俗小说和戏曲里,却找不到这样的人,在文化积累下来的经验里,你找不到答案,你会忘记这个人吗?不会,你会更加困惑,更加难受,并且更加羡慕,直到有一天,他出现了,出现在《银鉴月》里,让你豁然开朗。”
“啊,原来让我那么难受、嫉妒和困惑的人,他在家里、在外面、在官府、在商行,他是这样做事的,这样说话的,原来他是这样成功的,他是这样失败的,你一下子就释然了,因为这不是一本程式和套路的书,而是一本具有当代性的书。”宋凌霄举起《银鉴月》,先是朝向目瞪口呆的薛璞,再是转向挤在府衙大堂门槛外的百姓们,“我们凌霄书坊想做的,就是这样的通俗小说,通俗小说,本来就是最贴近当下大众文化的一种文体,它说当代人的话,做当代人的事,写当代人的情,即便我们历史上有那么多经典的作品,可是,最能代表我们当代老百姓的嘴巴说出我们心里话的文本,只能是通俗小说。”
大堂内外一阵寂静,大家都没想过,今天来到府衙大堂,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门槛外的百姓们,他们从来没想过这样的问题,一个时代的人应该有一个时代的作品,在商业快速崛起、物质文化丰富、贫富差距日益增加的大兆一朝,元若五年的京州,应该有一本写他们自己的生活的书。
他们一直在看前朝的作品,把一个个经典的故事套路在茶馆里、戏楼里听了千遍万遍,可那些毕竟是隔靴搔痒,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时代新的气象,在这元若五年的京州,又有哪一本书能比《银鉴月》更真实呢。
如果有的话,也许是,凌霄书坊的下一本。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浪味仙的地雷x1,感谢“”的营养液+10,知诤的营养液+3,小林不凛的营养液+1~
我周末回老家一趟,存稿周末一天一万,周一九千,已放进存稿箱,还是晚上六点发出,就是感谢地雷和营养液来不及了,一并周二感谢,鞠躬~~
第64章 府衙大堂的个人演唱会
京州府衙大堂俨然成了宋凌霄的个人演唱会。
衙门大堂外的人都探着身子、抻着脖子往里看, 生怕露掉一星半点的内容,大堂内的人则瞠目结舌地盯着他看,连原告席上那几个老腐儒也张着皱巴巴的嘴巴, 没有出声打断他。
大堂上,京州府尹梁有道手上拿着惊堂木, 他本能地觉察到被告方的陈词似乎偏离了主题,而且其中夹杂着吃果果的宣传广告。
可是, 他这惊堂木却拍不下去, 心内还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 再多讲一点,我还想听。
在梁有道旁边,李侍郎正襟危坐, 一本正经地凝视着宋凌霄, 宋凌霄的这番话, 似乎引起了他的深思,通俗小说所具有的“当代性”, 这种说法, 倒是从未听过。
京州府衙, 里里外外, 十分安静, 掉根针都能听见,时间仿佛凝固住了。
人人都在想,刚才他们听了怎样一席讲话啊!在大兆的京州, 还没有一个人说过这样的话。
通俗小说是这么有意义的东西吗?就像把打马吊搬上正式的宴席一样古怪。
可是, 听宋凌霄一说,又觉得,好像, 似乎,是有道理的。
肯定是疯了,否则为什么会相信疯言疯语!
人们在觉得有点道理和自己肯定是疯了之间纠结着,但是又忍不住去畅想,如果元若年间的京州,能有更多像紫皋哭哭客一样的作者涌现出来,将他们生活的当下全面深刻地描绘出来,那该是怎样一种幸福的事情啊。
“确实,前代的诗文故事也很经典,很动人,但是,在已经听过千遍的故事里,想要寻找到共鸣,怎么说还是隔了一层的,有种隔靴搔痒的钝感,大家还是想看到直接切开现实生活,深入到时代新特征之中的当代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