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晓得有几分真假。
画面很清晰,一片小小的波斯菊花圃,我似乎还能闻到那淡淡的香味。
花圃正对的,刚好是刚从纽西兰回国的任三爷的房。
他回来,是参加我爸的葬礼。
那时候,我对他没什么印象。谁让葬礼的时候,我妈哭得太凄惨,棺木里头放着的其实是我爸的衣物。我爸遇上的是空难,又是大海中央,什么也没有找到。
花圃以往都是我爸亲自照料的,他没了,我就子承父业。
抬头瞧那扇窗的时候,隐约可以瞧见一个人影,偶尔还会传出琴声。我那时候还小,却也听得出,那种水准一般的演奏家估计还要练上个十年八年。
当时,他似乎病得挺厉害。
后来还做了什么气切手术,家里来来往往的白大褂人士。
花圃的波斯菊原来是我爸种了来讨我妈欢心,不过他走了后,我妈瞧见,就会疯得更厉害。我当时挺天真,摘了一大束,走到他房门外,敲了几次门都没人回应,才小心地打开门。
我想,那应该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房间很大,即使摆下一台纯黑钢琴,却依旧很宽敞。很干净,也很单调的一个房间。
他就坐在窗边,旁边还有一个白色画架。
他身上盖了一个毛毯子,头发有些长,身上穿的是淡蓝色绵绸,和他的五官一样柔软。喉间似乎装了什么,瞧不太清楚。
那时候,他睡着。
我把花放在床边的几案上,床边还有一个点滴架,我看得有些惊心,房里也弥漫着淡淡的药味。
那是一个,令人不太舒服的地方。
当晚,我就让任老太罚得很重。
任三爷有气喘,而且容易对花粉过敏。
我差点害死了他。
我妈几乎把我往死里抽,叫骂着——叫你还多事!那个人是谁!是你三叔!是夫人的宝!你以后还要靠他的!叫你多事!叫你假聪明!
人小,总会容易留下阴影。
第二次见到他,他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脸色跟死人一样。
任老太让我给他赔罪,他不说话,睁开眼的时候,只是静静地瞧着我。其实,有一种人很奇怪,他们的嘴角随时都好像在扬着,永远都摆着一副温柔无害的笑脸。
后来,花圃被填了。
后来,我遇到王筝。
后来,我几乎忘记他的样子。
虽然,那张脸,往往给人强烈的印象和好感。
我感觉,脸颊传来一股凉意。
其实,几乎每晚,我睡得浑浑噩噩的时候,总能隐约感觉得到。
只是,这一天我睡不着,突然的静谧和严肃,让我很清楚地感受到那一股不自在。医院满是药味儿,我才没察觉。
门合上的时候,我的心跳得飞快。
呼吸有些难以平复。
半晌,那股凉意离开我的脸。
我的神经,就像是要绷断一样。
久久。
他的脚步声,很轻。
我呼吸一窒。
慢慢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良久,齿缝间才吐出这么一声叫唤——
“三叔……”
第9回
呃……
感觉前方没有回应,就连一点声响也没有。病房里的窗一入夜就合上,好在有空气清新机,也没有让人感受到太潮湿或是不舒服。
我却觉得有些冷。
咽了咽口水,呼吸也微微粗重起来,头皮有些发麻。我只好伸手往旁摸索摸索,我记得水杯应该是放在那地方……
脚步声突然清晰起来。
虽然,很轻。
再来就是水倒入杯中发出的声响,缓慢而静谧。我硬是扯了扯嘴角,小声说:“不、不用麻、麻烦,我、我自己来……”
半晌,手指触摸到冰冷。我不由得缩了缩。
水是冰凉的,流入口腔的时候,我整个人冻得一颤,然后就一个不慎——
“啊!咳咳——咳!”
我伏在床,手中的杯在滑落地上之前已经被另一只冰凉的手接了过去,然后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只是我咳得太惨,估计鼻子也出水了,我狼狈地用袖子抹鼻子抹嘴巴,却在感觉那股冰凉的手缓缓滑过我的肩的时候,急急由嘴里挤出一句话——“面、面巾……”
让、让我死了吧。
我深深吸了几口气,心情稍微平复的时候,才发现衣服让洒出的水浸湿了一大片,湿嗒嗒的有些难受,却也没敢直说。我就算再多跳几次楼,估计也没胆子要那人服侍——
手边突然传来凉意,然后就是熟悉的衣料触感。
我顿了顿。
镜子、镜子,你在哪里!我脸上难不成写着字么!
我想,不用镜子,我大概也知道,我的脸现在应该是扭曲得不行。当那冰凉的指尖,轻轻划过下颚,我心下一凉,下意识地一把抓紧衣服,语无伦次地说:“我、我、我自己来、那个、个个……”
我、我欲哭无泪。
双手抓得死紧。
虽说在老何面前多次坦诚相见,我的心里也不见得有多少疙瘩。可是、可是……我只觉得全身凉得厉害。
我实在不明白,从上一世到现在,我依旧想不透,就因为我抢走本来该属于他的东西——
门打开的声音,传来稳健的步伐声,然后在不远处站定。
“三爷。”
景叔的声音从来不具有任何感情。我不由得一惊,才赫然记得他的腕表里头装着发信器。沉寂片刻,景叔说:“三爷,这些事让我来吧。”
景叔的手指,有些粗糙。矫捷地替我解下衣服,迅速地换上,动作很利落,就像是一直以来都很习惯这种活儿。上一世,任老太还在世的时候,曾带着三分玩笑,七分认真地说:『阿景你可不是老太婆我能够使唤得来的,你不是我们任家的仆人,而是三儿身边的狗。』
景叔的外型,有些粗旷,棱角分明,眼神乍看之下很呆板,实际上,却很犀利。我记得,景叔的手布满了厚茧,就像是干过粗活儿的人。景叔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是字圆腔正,顿挫有力,看见那人的时候,腰板挺得很直。
跟管家比起来,景叔更像一个军人。
景叔把我安顿好之后,又退开了几步。然后,毯子轻轻盖在我身上,鼻间是淡淡的药味。
一声叹息。
“三爷,明天下午要出席股东大会,晚间和李律师有饭约。”
空调的温度被调高了一些。
景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三爷,您该休息了。”
几乎是下意识,我开口唤了一声:“三叔。”很清亮的声音,似乎还有回音,在房内缭绕。
我似乎能感受到那一股视线,在差点打退堂鼓的时候,脑子里却响起芯姐的话。
——小祺,这事情就连韩爷都没办法,派人到局里打点了,就连警长也不敢说话。
——他们、他们都说……是任三爷吩咐下来的,他们惹不起,还说、还说这一次,任三爷请的李大状,要求一定要重判。
——小祺,整个新加坡谁不给韩爷面子,外头都说,任家现在其实是任三爷做的主,就连韩爷也要让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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