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朝堂吵架原本算是御前失仪,要被拉下去打板子的。
但是王大人孤身一人,反抗群臣的举动让皇帝大受震撼,以至于完全没兴起一点这个人有损朝堂严肃环境的心思。
他当即道:“来人,将那人带上人,朕要亲自询问。”
“陛下!”
“陛下,万万不可!”
“陛下,您前些日子中了风,又受了凉,头风还没好,那人从洪涝之地抛来,还不知道身上带着什么病呢,老臣去询问他,并将所有的笔录全都记录下来呈给陛下,如何?”首辅大人开口道。
坐在高位的皇帝摆摆手,态度很执着。
他看上去比此前清减不少,双颊凹陷,眼睛显得有些突出,再也没了多年前初入京城那会儿骑马的意气风发,反倒有了几分老态。
要知道,他还很年轻啊。
——听说这事因为京城的饭菜不合口味,才有的反应。
不过这也并非太医结论,太医的结论是他思虑过度、积劳成疾,宫中传闻他与母后有什么不清不楚的牵扯……这才惹怒神明,触怒列祖列宗,被降下了罪罚。
至于具体情况,这个谁也不曾知晓。
不过皇帝当到他父亲那一辈,好像全都是一些短命鬼,到他这里原本以为在草原长大,会是一个身体结实的汉子,没想到如今居然也有了病态。
不过太医也说了,好在如今陛下还年轻,身体底子好,所以这些疾病即便来势汹汹,好好调养,也是可以养的回来的。
正因如此,他才摆摆手拒绝了首辅大人的好意。
他到底登基没多久,就连他父皇也是在位时间不算长,这些臣子年纪不大的都侍奉了两位皇帝,更别提年长的,恐怕都是三朝元老了。
所以他才不敢全信这么多三朝元老的话。
他们在朝中势力纷杂,又眼线众多,要不是因为王朝就只剩下他这么一位皇帝,恐怕这些老臣们都会想过找个年轻又听话的‘傀儡’养着,让自己把持朝政,处理政务!
这些话他当然不敢当着老臣们的面说,但他当着母后的面说,当着亲信太监的面说,当着他所能找到倾诉的一切人去说。
母后告诉他,唯一的做法就是把这群老臣们熬死,等到他们死了,整个朝堂就是自己的!
母后甚至还告诉他,必要的时候,可以借助外公的手,让这些老臣们死的神不知鬼不觉。
没人知道,听完这些话后的皇帝更是惶恐。
是啊,现在这些老臣们还能和兵部尚书的党羽在朝堂上分庭抗礼,倘若这些老臣们死了,那朝堂岂不就成了外戚家的?!
那怎么行!
对母亲的敬仰、喜欢,渐渐被冰冷的恐惧所覆盖。
他只能培养自己的人,开恩科点状元,同时迎娶皇后、选妃,充实后宫——为势单力薄的自己多培养一些关系。
何似飞是他钦点的第一个状元,也是他十分看好的。
他原本是想要好好培养何似飞二十年,倘若何似飞一直忠心耿耿,没有二心的话,他就让何似飞坐稳首辅的位子,以后辅佐他的儿子。
但是,二十年太久了。
他怕自己活不了二十年。
这原本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是无稽之谈,但是最近的各种病让他感觉身子实在是亏空得紧。
他甚至害怕自己培养不起来一个左膀右臂就倒下,到时候他的孩子,身边简直就是群狼环伺。
就在这时候,传来了何似飞同乔家那个被当作弃子的哥儿乔影成亲,又被首辅们抢着收为弟子的消息……
这些消息他让亲信前去核实了三遍,确信为真后,他当下就想放弃何似飞。
——点什么状元啊?他是要给自己点亲信的,当自己的天子门生的,不是给那些朝臣们选接班人的!
可是,在点状元的前一晚,他患了头风。
这个病原本不该年轻人得的。
死亡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值得恐慌的地方,关键在于他能不能把这个王朝全须全尾的交到自己孩子手中。
所以,他一方面想要杀了何似飞,让这群老臣们后继无人,一方面又想着,何似飞可不仅仅是这群首辅选中的接班人,甚至还是乔家的女婿。
以兵部尚书乔家为首的党羽本就跟首辅一党势如水火,这时候何似飞夹在里面里外不是人。
所以,他唯一能仰仗的还是只有自己。
这么想着,年轻的皇帝陛下点了何似飞当状元。
但是点完后他就有点后悔了。
三元及第啊,即便何似飞真的有这个才学,他还是把何似飞捧得太高了一些。
想到这里的皇帝们压根就没去想何似飞是真的因为有才学、有抱负、有忧患天下的思想才会被首辅们看中,才会一路三元及第。
年轻的皇帝陛下没有继承他父亲的宽厚仁慈,反而在坐上帝位后,朝着优柔寡断、猜测多疑的路子撒开脚丫子狂奔。
所以,他这会儿传唤了那个告御状的百姓,只不过为了避免这个百姓身上染有疾病,让他立在了大殿之外,从皇帝的角度,能看清此人的一举一动,只是听声音或许会有点模糊,不过,有太监传话,倒也无妨。
“你是何人?”
那人当即跪下磕头,回应了自己的来处。
这一点王大人已经调查过了,完全属实。
皇帝陛下对王大人还是很信得过的,再加上此人所说可能会触犯在场绝大多数官员的利益,所以此人话中但凡有假,肯定会惹得朝臣群起而攻之。
“水患情况如何,你须得一五一十说出来。”
“陛下,水患极其严重啊!虽然此前已经有赈灾的粮食运来,但那完全不够,河流改道,无数的房屋被冲垮,更别说田地了!”
皇帝闻言,抓着龙椅的手重重捏下,一旁的太监吓得额角渗出汗水,赶紧忙不迭下去听这个百姓又说了些什么。
接下来所说的事情跟无数朝代的赈灾经历都大相径庭。
——即便是粮食押运到了,也难解百姓饥荒之苦,毕竟那么多流民,不仅需要粮食,还需要药材来治疗,这些粮食压根就是杯水车薪。
更别提边疆要驻守,驻守的士兵们虽然可以屯田种一些粮食,但那里的土地非常不好,种出来的粮食连官兵们自己吃饱都不够,每年都需要朝廷补给,所以朝廷的存量根本不多——再说,即便是赈灾的粮食,路过一些郡县,很有可能还被收取‘过路费’。
总归,真正到了灾区的粮食本就不多,即便是全都能送往灾区,百姓们也别想靠这个吃饱肚子。
所以,大头还是得靠当地的粮商和附近的粮商来接济。
这个百姓最后说:“草民之所以能这么快赶往京城,是因为跟随了何似飞何大人的一位长随,听说他的长随要去翰林院为他告假,他则已经留在当地协助沈大人安抚百姓、赈灾了。”
皇帝紧握着的手忽然没了力气。
他的手垂落在身侧,仿佛没听清太监传回来的话。
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什么?”
第 199 章
就在太监立马要把话再重复一遍的时候, 他摆摆手,说:“朕知道了。”
太监当即住嘴。
年轻的皇帝神色一时灰暗难明,底下的朝臣们不敢大声谈论, 但都在私下里为这个百姓刚才说的话而交头接耳——他们很多人即便是在台下,也没听清这个百姓到底说了什么,因此正一个个问过去。
而皇帝的心理则在不断的计算着何似飞留在当地,做出这个选择的深意。
——他小小年纪, 真的就以为自己能够逆转局势,挽救无数黎民百姓的生命吗?
这样严肃的问题问到他这里, 以他当皇帝的经验来看,都是能救则救,不能救的话,也得在百姓中谋得一个好名头。
等到最后百姓们诘问起来, 再推出一两个当事官员定罪,午门问斩, 说粮食主要是被他们给私吞中饱私囊了, 这样便可以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反倒给皇帝营造出一个爱民如子、明察秋毫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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