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尚几步走到屋内,总算觉得凉快了些,见陈竹已经拎着桶出去,心情不错,笑说:“算了算日子,还有五日才到下一轮休沐,对了,成安,咱们不若趁着下次休沐,去附近爬山,如何?”
陈云尚的要求,高成安惯是不能拒绝的,不过,相比于去烟花柳巷喝花酒,他觉得踏青爬山,顺便还能纳凉,简直不能更好。
高成安真心实意答应道:“一切依云尚兄的意思办。”
答应完,高成安转头问何似飞:“似飞,五日后登高避暑,你可想同去?”
何似飞没有一口答应,毕竟县学那边只是放出了要收蒙童的消息,并没有确切表明想要进入的蒙童得在何时、何地参加何种考核。
他说:“多谢表哥相邀,似飞最近在筹备拜师启蒙事宜,不知那日是否得空,若得了空闲,定与表哥同游。”
“你家爷奶皆在村里,如果拜师要家中长辈前去,你尽管叫我。实在不行咱们还能让家里写信过来表明原因。”高成安立刻说。
何似飞再次道谢。
高成安回去午休,何似飞则出门赶往书肆。
陈云尚站在自己屋子的窗边,见何似飞在院中净手洗脸后又出门,朗声问高成安:“成安,你家这表弟最近一直在外忙活,可是拜师有了苗头?”
“进度我暂时不大清楚,”高成安这边也推开窗户,提高了声音说,“不过,这几日我听到孙启的书童说到过,似飞好像一直在城东的书肆里。”
孙启的书童就是那日好不容易从县学门口人堆里挤出来,又被放了一日假的。他原本跟何似飞和陈竹这种‘乡下的书童’没多少交流,但自从后来得知是何似飞在县衙门口敲响了登闻鼓,县太爷才会那么快派遣捕快前去疏通人群,他就何似飞的态度就产生了一个大转弯,连带着对陈竹也客客气气的。
与此同时,城东书肆,何似飞正站在书架前,沉静而又认真的看余明函的诗集。
其实何似飞更想看余明函的策论,但他跑遍了木沧县县城里的所有书肆,都没有他的策论集。其实想想也容易理解,余明函当年就算再风光,如今距离他连中三元也过了五十多年。如果他一直活跃在政治舞台上倒还好说,底下书肆不管怎么说都会出版他的各种著作。
但……余明函因为与朝廷主流政治立场不同,被贬谪了接近四十年,且他被贬谪的辖区又不包括木沧县。如此一来,县城哪家书肆会想不开继续卖余明函的书?
就连何似飞找到的这本诗集,都是在书架角落里,不知落灰多少年了。
何似飞很明显能看出,余明函这本诗集是他早期春风得意时所著的,其字里行间的潇洒、阔意、睥睨万物,让人一看就能在心底勾勒出一个仕途一帆风顺、被众人所崇拜着的青年形象。
何似飞其实在上辈子读到过与手上这本诗集类似的恣意情怀,只是那时的他不能理解这些诗人的潇洒与快意——应该说他其实能理解,内心却深深的嫉妒着这种状态的诗人,甚至还会厌弃双腿残废、连翻身都需要人照顾的自己。
何似飞一直清楚自己心理上的不健全——他原本没有自己面上表现的这么无害。上辈子十九年的轮椅生活,外加在末世朝不保夕的紧迫感,一直都是压在他心上的巨石。在夜深人静时,他常常会因为内心滋生的阴暗而整宿整宿的睡不着。
但一到天亮,何似飞又是那个热爱生命,每天都积极谋划着下一步生活的伪装出来的自己。
一切都是因为他的母亲,那个无比坚强又无比柔弱的女人。她一直把自己当成精神寄托,当成她在末世支撑下去的基础,所以何似飞不能倒下。
即便最后何似飞因为无药可医而亡,他也给母亲留了活下去的火种——坚持下去,万一末世就结束了呢。
如果说上辈子,母亲是何似飞压抑内心阴暗的动力,那么这辈子……何似飞不想再压抑了。
此前四年,何似飞想要归隐山林,涤净那些脏污的阴暗面;现在,他却只想把自己上辈子十多年所一直压抑着、隐藏着的谷欠望释放出来,这辈子的他身体健康、家庭背景根正苗顺,他完全可以通过努力去释放自己的谷欠望的野心,去站在更高的位子上,睥睨世间。
重生四年多来,何似飞从没有一刻像现在一样,迫切的希望自己能成长起来,去体验这些诗文中‘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的豪迈。
或许多年后,何似飞可以看透繁华,得出类似于‘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的返璞归真心境。
但现如今,对于上辈子拢总活了十九年,还有才这辈子活了四年的他来说,何似飞满心充斥的,唯有‘野心’二字。
余明函,连中三元,名满绥州的余明函,他一定要拼尽全部努力去拜师。
不知何时,何似飞被这本诗集所共情的心绪才得以缓和,双眸逐渐恢复起初的平和与宁静,老道的不像一个十二岁的少年。
“小公子?”
“何小公子?!”
何似飞回过神来,斜前方站着的是此书肆的小二,他连叫了何似飞好几声——因为前几日何似飞去县衙门口敲登闻鼓,不少百姓都对这位‘何小公子’有点耳熟。再加上何似飞最近一直在这家书肆里,小二现在便能认出何似飞来了。
小二见何似飞抬眸,赶紧笑着说:“小公子,咱们在里间专门辟了一间屋子,里面有一条长书案,平日里其他公子都在里面抄书,方才小的瞧见里面空了一位,您不如进去看书?”
何似飞顺着小二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他正面的书架空隙后,便是一间没有门的小屋,从他的角度,能看到里面约莫有四五位正在抄书的人。这些人小的看起来十五、六岁,大的都满头银丝。兴许是察觉到何似飞的目光,那位满头银丝的老书生抬头,与何似飞目光相对。
何似飞不偏不倚的看了他两眼,淡然的移开目光,对旁边的小二说:“多谢,但我站习惯了,就在这里看。”
“好嘞,那何小公子有什么要求再找小的。”小二得了何似飞一声道谢,笑得见牙不见眼,脚下生风的走了。
何似飞能察觉到那抄书的老头子还在看他,微微蹙眉,捏了捏手中的诗集,打算把这本诗集买下来。
他这么计划,却没有着急走,而是从旁边拿了《大学》一书,从头翻看一遍,慢慢巩固这本书在自己脑海中的记忆。他可还是记得,先生收弟子一般要考教背书的,毕竟基本功不能落下。
第 33 章
何似飞最近没急着去誊抄四书五经, 倒不是因为他在大家眼中还是个不大会写字的泥腿子,而是他觉得写毛笔字太慢,等他誊抄完一遍, 指不定那边蒙童考教已经结束。
何似飞上辈子有誊抄过四书五经的经验,虽说先生并没有强调他把这些全都背诵一遍,但一些名篇,先生给他讲得多的, 何似飞也就将其刻在心里,自然而然就能脱口而出。
现在他要做的, 就是将其在心里多顺几遍,达到背诵的目的。
有上辈子的基础在,现在背起来并不算多难。
至于何似飞为什么没有将四书五经一整套全部买回去看,并非他吝惜钱财, 只是他如若在家里,下午陈云尚和高成安回来后, 院子一派乱糟糟的, 相反还不如人来人往的书肆让人心静。
至少来书肆的人, 都是专心抄书或者买书的, 有学习的氛围。
何似飞花了半个下午,中午将《大学》默背完成,他将这本书重新摆放在书架上,拿起那本老旧的余明函诗集, 准备去结账。
穿过几层书架,何似飞看到了掌柜柜台前正在结账的那位, 穿着灰色的棉布长袍, 头发花白,用一根木簪固定在发顶, 但很明显梳理的不够细心,发际线处存有几绺干枯又打着圈的头发。
何似飞听到身后有人嘀咕:“一把年纪了还在里面抄书卖钱,哎,估计是儿女不孝吧,不然怎么让老人自己出来誊抄。”
“看起来像个落魄的酸儒,但是我觉得他写字好像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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