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宁极其自然地爬上龙榻,轻声细语地将这一路见闻挑拣有意思的讲与朱厚照听,当然添油加醋地将衡州之事也说了个大概,且一直留意着朱厚照的神情,见他中途皱了皱眉,心中不禁一阵窃喜。
“蔚王未让你们捎带东西?”待钱宁停下,朱厚照问的第一个问题却是这个。
“蔚王府给臣等备了酒和茶,有两封家书给陛下和娘娘,以及这个……”钱宁不怀好意地先拿出薄薄的家书,随即再取出那精巧绝伦的檀木盒子。
朱厚照取了那盒子打开,愣了愣,又拆开自己的信,竟然笑道:“二哥儿这是怪朕呢。”
钱宁小心翼翼道:“蔚王殿下这是怨望了?”
朱厚照摆摆手,“你懂什么,我这弟弟打小书读多了,最是迂腐,又碰上和舅舅那档子事,眼里最容不得沙子,此番不过是未给朕备上礼物、信里念叨几句,已是不错了。按他小时候的性子,恐怕要不断上疏,恨不得让朕发一道罪己诏,来为崔骥征讨个说法。”
钱宁帮朱厚照捏腿,“按理说崔司丞只做过他一两年的伴读,陛下是他同胞兄长,他如何会为了外人怨望君父呢?”
“怨望这词太重了,二哥儿却当不得,”朱厚照依旧笑着,但按在钱宁肩上的手却微微使力,“若这话传出去,外头那些言官要怎么编排他?若是让太后听闻,岂不是又要生事?”
他掐得肩膀生疼,钱宁却不敢挣扎,媚笑着打了自己一耳光,“是臣一时口误,并未有对蔚王殿下不敬之意。”
朱厚照这才撤了劲道,看着他的信,“其实朕与他之间,他更似爹爹,做事情瞻前顾后。比如这崔骥征,要是朕看上了,便放话出去,看谁敢让崔骥征婚娶。朕此番阴差阳错搅了这婚事,他还在这期期艾艾,说自己对这崔骥征并无非分之想,只是兄弟之谊,又说让朕为他再张罗一场好亲,一会又说还是不着急,全凭崔骥征的心意,千万别委屈了他,更别强迫他。”
朱厚照几乎生来就是储君,未成人便成了皇帝,哪里明白朱厚炜对友人的愧疚与珍视,加上先前便有误会,此时理所当然地将他想成一个亘古少见的旷世情种。
“臣书读得少,只听闻这玉佩乃是殿下亲手雕刻,最后那夜熬了整宿才雕成,只是不知有何寓意。”钱宁心知皇帝兄弟之情甚笃,也不敢再挑拨离间,便顺着话往下说。
朱厚照其实本人也不甚爱读书,但这点文采还是有的,于是便将那玉佩拿出,“你看这玉佩素净得很,只有一只大雁,叼着一枝梅花,飞过一轮明月……这梅花便是表明相思,比如朱子就写过《清江道中见梅》‘他年千里梦,谁与寄相思’对吧?至于这个大雁和明月,‘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又是千里又是相思又是潇湘,还不够明显么?”
钱宁在衡州见到的蔚王冷僻孤傲,实在没法和他所说的这个情种想到一块,只好干巴巴道:“惟愿崔二公子能体悟殿下这一番心意。”
“将这盒子原封不动地送去大长公主府吧。”朱厚照随手将那盒子递给内侍。
他们却不知,刻那玉佩时,看着潇潇落雨,朱厚炜满脑子想的都是王勃那句“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他在信中如实表达了对友人遭遇不幸的惊惧、朱厚照可能的误会,恳切地请罪道歉后,他不无悲观地表明若日后割袍断义,他亦能理解,只是请崔骥征务必珍重且多加小心。
而若是朱厚照及钱宁留心,便会注意到那紫檀木的匣子竟用暗纹雕着“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而来来去去的衡阳雁,却再也未捎回崔骥征的半点消息。
【第四卷:祭陵】
第一章
正德四年起,川北义军起义,十万川人揭竿而起,众至十万,势力扩展到陕西、湖广等地,天下震动。朝廷诏令川、陕、湖广、河南四省会剿,蔚王会同衡州众乡绅捐纳军饷五万两。
正德五年,刘瑾爪牙周东度在宁夏屯田,激起兵变。安化王朱寘鐇乘势煽动将士叛乱,被刘瑾构陷罢官的杨一清起复,与监军太监张永率兵西讨,而叛乱仅十九天,大军未至,杨英、仇钺就已智计平叛,朱寘鐇赐死削爵,家眷锢西内。蔚王与其余诸王一道上表朝廷效忠。
同年,太监张永带头揭发刘瑾罪行,明武宗朱厚照下令以“反逆”罪凌迟处死。煊赫一时、权倾朝野的刘瑾一党烟消云散,可奸邪却永无休止。
波澜起伏的五年,无多少人注意到王守仁于贵阳书院首提“知行合一”,后又往京师收徒传扬心学,蔚王府着专人采买王守仁诗文及其门生的听学札记。
六年至七年,先后有江西罗光权、赣州大帽山、松潘、山西李华、四川方四起义,湖广官军、民夫多被征用,苛捐杂税、民怨沸腾,已升为锦衣卫指挥使的钱宁奉诏往衡州逼捐军饷,蔚王府再出三万两。
七年,武宗赐义子一百二十七人皆国姓。朱宁、朱安、朱国、朱福等原皆为中官奴卒及市井无赖,或封伯爵、或为都督、或为指挥使,“列籍绵衣、腾骧诸卫”。同年,钱宁推荐江彬入京,赐姓朱。江彬任都督佥事,整日厮混于豹房,“与武宗同起卧,宠在钱宁之上”,由此二人相争。江彬常引诱武宗微服巡幸,远离京城,钱宁渐落下风。
大学士李东阳、吏部尚书杨一清,宁王、蔚王等皆上疏,谏武宗罢豹房视政,不可“以宗庙社稷之身,不自慎惜,使群臣所以夙夜不能安”,武宗皆不理。心灰意冷之下,李东阳致仕。
转眼已是正德八年元月。
冗长的新年贺仪结束后,朱厚炜疲惫不堪地让丘聚为他褪去九旒冕和九缝皮弁,方觉得能喘过一口气,“靳长史可好些了?”
自去年钱宁奉旨往蔚王府逼捐,靳贵与其颇有龃龉,虽本人无事,但其同样在朝为官的女婿却被构陷入诏狱,幸得崔骥征、牟斌等斡旋,才罢官了事。可悲愤之下,靳贵仍是大病一场,经朱厚炜等人百般劝解,才心病稍愈。
朱厚炜看了看天色,“之后我还要议事,今日便不去看靳先生了,对了先前我改制好的那件夹袄,你待会给先生送去。”
“这时才知道为何殿下这些年要养那么多只鸭鹅,”丘聚摸着身上的夹袄,不无感慨道,“虽然只加了一点鸭绒鹅绒,但似乎比棉絮暖和不少。”
朱厚炜不无遗憾道:“若这袄子全是羽绒会更暖更轻,但要制这样一件夹袄,需十余只禽鸟,而且这绒毛的腥味不易去除,又要晒又要用皂角泡,还得时不时拆开晒洗,太废人力也太奢侈了,否则我定然给蔚王府上下一人一件。”
“已经极好了。”沉默寡言的巴图鲁也跟着附和道。
朱厚炜想起去年钱宁来打劫的情景,忍不住勾起一抹冷笑,“本也不该如此拮据。但不管如何,既然捣鼓出羽绒袄这新奇玩意儿,还是得往京城送几件,老样子吧。”
“殿下,牟大人求见。”
牟斌一进门,颇有些迟疑,“可否请殿下屏退左右。”
朱厚炜摆了摆手,室内瞬间便只剩他二人,“此处并无旁人,牟大人有话直说。”
“先前殿下让卑职安置胡节的寡嫂,因她娘家在炎陵,于是我便未送他们回胡家,而是送去了炎陵。上个月卑职外出公干,恰巧路过炎陵,便去探望他们,不料却让卑职发现了些异常。”说罢,他便开始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算了算时间,又想到炎陵旁边便是江西,朱厚炜已然猜到是宁王开始作妖了,但仍故作紧张,“何事如此紧急?”
牟斌神情颇为凝重,“殿下也知罗霄山山匪云集,尤其前些年方四等造反,余部不少都流窜入山中。卑职在炎陵的线人告诉卑职,近来山中进出颇多。”
“进出颇多?”朱厚炜蹙眉,“你说的是货物、牲口还是人?”
“山匪有进有出,但殿下须知,自正德年间起,这山匪都是只进不出,毕竟外头年景也不好,做山匪还能混口饭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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