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跟着步辇的太监们,就是张太后也一眼认出来人,皱眉道:“张公公敢拦哀家?”
张永淡淡道:“不敢,老奴奉命迎候娘娘。”
“皇帝朝事繁忙,自登基以来,几乎没来和哀家请安,如今眼前这些人都有些面生了,幸好还有张公公,不然这门哀家今日都进不来了。”
“陛下有令,谁都不能擅入此门。”张永沉声道。
这段时间,明面上的亲生儿子驾崩,朝野上下皆知新帝非她所出,宫中人更是对齐春柔的死多有猜测,对和新帝仇深似海的太后早已不若往常恭顺,再加上和王贵妃屡次周旋都未讨到好处,如今若是再索太子不得,待朱厚炜的翅膀硬了,定会将整个张氏一起清算。
若真的到了那步田地,自己这一生又算什么呢?
想到这里,极致的恐惧化作怒火,也燃烧到了极致,张太后大怒道:“天杀的贼贱才,竟然还挡我的路,来人,把他拿下!”
太后身边的人也跋扈久了,竟然也就真的往前冲,不料张永上前一步,站在正中。
张永缓缓抬头,细长双眼里无波无澜,却也不见丝毫畏惧,“正德九年,奴提督宣府、大同,六月提督京城九门,从来不曾将任何一人放入城内;而不管是对着刘瑾、小王子、朱宸濠还是江彬,奴也不曾退缩寸步,难道今日就例外了?”
他气势慑人,身后的太监们一看也都见过血,虎视眈眈。
张太后咬着牙亦不退后,两波人陷入僵持之中。
就这么僵持了一个多时辰,主殿的烛火熄灭,洒扫太监拿着笤帚出门,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给太后请安。”青年清冷的声音响起,张太后闭上了眼。
第十八章
太子生母病逝,天子决意亲自抚养太子。
此事并未在前朝掀起多少波澜,甚至以杨廷和的内阁还暗自松了一口气,觉得省去不少麻烦,至于心内是否对贵妃之死另有猜测,便只有天知道了。
国丧之后,京城第一桩喜事落在永康大长公主府,公主次子、锦衣卫的二号人物崔骥征即将迎娶长嫂堂妹,同样出自尚书刘龙府中的小姐。耐人寻味的是,驸马都尉已经放出话去,待次子大婚后便直接分家。
刘尚书多了个老家来的四小姐,整日不见人专心备嫁,长公主的爱子却顶着灼人骄阳在京中四处转悠,寻个落脚之处。
锦衣卫位高权重、不缺孝敬,宪宗、孝宗都对公主进行赏赐,按理说崔骥征应当家资颇丰,可他自小锦衣玉食、平生又任侠仗义,自然没攒下多少家当,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安家立业显然有些囊中羞涩了。
朱厚炜听闻此事时,正吩咐刘镇元派遣锦衣卫刺探佛郎机军情,特别要偷到佛郎机舰船枪炮的图纸,刚商议完众人闲坐谈笑,就听刘镇元半开玩笑地提及此事。
牟斌心里咯噔一下,暗骂刘镇元哪壶不开提哪壶,干笑道,“崔同知清廉,乃我辈楷模。”
他却不知刘镇元另有用意,先帝在时,崔骥征与当今之间传得沸沸扬扬,今上登基后,崔骥征却突然要娶妻。作为指挥使和崔骥征的上官,他不得不弄清楚,当年的传闻不实,而是圣上为了避嫌的权宜之举,还是传言非虚,崔骥征见异思迁、移情别恋。
朱厚炜哪里猜不到刘镇元的用意,忍住翻江倒海的苦涩,笑道,“从前朕就说骥征使银子大手大脚,他非不信,如今要娶媳妇了,知道钱不够用了?只可惜先前守衡州,朕的银子都花在城墙民夫上了,内库也不宽裕,不然帮他出了也不是不行。”
刘镇元壮着胆子直视龙颜,见他谈笑自若不似作伪,便断定那些流言蜚语乃是天子自污,崔骥征的婚事并不会影响天子对锦衣卫的态度,不由得也放下心来,“以臣之见,还不如我等将备好的贺礼省了折成银子,更合崔同知的心意。”
朱厚炜笑道,“倒是个好主意,朕看不如就这么办。丘聚,回头从朕的体己银子里取两千两,和刘指挥使等一道凑个份子为他安家。”
“再请唐舍人为他画一幅桃花图,”朱厚炜捏着手中暖玉,“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安身立命、天长地久的地方,可不能将就了。”
刘镇元安心地告退,牟斌虽心疼,却也不知如何宽慰,陪了两盏茶也跟着走了。
晚朝的臣子还未到,偌大的宫室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朱厚炜一身明黄,坐在龙椅上看着有如一条巨蛇的夕照,在金色屋脊上拖行出一条条血色,明明都是暖色调,却只让人感到寒冷。
四野阒寂,他突然明白朱厚照为何不愿住在宫内,因这宫里没有活物,也没有活人。
晚膳过后,朱厚炜再也无暇多愁善感——朱载垠高热不退,啼哭不止。
朱厚炜停了晚朝,亲自在一旁看顾,他两世无子、也无弟妹,还是头一次照顾孩子,站在太医和乳娘的身旁手足无措。
太医说了半天风寒束表、阳明经炽、阳明腑实之类的废话,开了麻黄汤一类的药方,朱厚炜看着乳娘给朱载垠裹上厚厚的被褥,又看了看紧闭的门窗,蹙眉道:“这么做到底对不对?朕怎么觉得他看起来越发难受了?”
乳娘一副很笃定的模样,朱厚炜也不敢外行指导内行,只焦急地在一旁便批奏折边等着,可过了半个时辰依然不见好,朱厚炜急道,“速去太医院寻个善儿科的太医来。”
太医令支支吾吾,说是三十年宫内都没什么孩童降世,就是曾有善此道的太医,如今也有些生疏了。
朱厚炜几乎被气笑了,“这后宫是怎么管的?”
他俯下身,摸了摸朱载垠的额头,只觉烫得惊人还全都是汗,更关键的是孩子在周身颤抖,不禁慌乱道:“他到底是冷还是热?你们有没有办法,难道就让他这么熬着么?”
太医令连连告饶,乳娘宫婢们乱作一团,朱厚炜冷静下来,忽然发现从永宁宫带出来的宫人颇有些古怪,有的人出工不出力,有的人在那边假哭,有的人干脆冷眼旁观,不由得心中犯疑。
这里还未理出个头绪,丘聚又来报,说是太后病了、要请太医令和几个太医。
朱厚炜初来乍到,不似太医院过去这些年一直把持在她手中,当场太医令便有些为难,其余太医也都开始惶惶不安,也不知是不是父母家人为人所制。
朱厚炜看着他们那心不在焉的样子,咬着牙道:“就让太医令去,其余太医要多少给多少,她老人家也上了春秋了,千万不能因为缺医少药有什么好歹,到时候再来指摘朕的不是。”
太医令看着他脸色,吓得魂不附体,但另一边太后那头催得紧,只好带着几个精干太医跌跌撞撞地去了。
朱厚炜扫了一眼留下的太医,发现大多都是可能与张氏毫无瓜葛的年轻后生,其中一人正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便道:“有何良策,但说无妨。”
“臣李言闻先前在蓟州治过不少婴孩,敢请一试。”
朱厚炜见他言辞恳切、眼神清澈,再看看烧得人事不省的朱载垠,点了点头,“拜托了。”
李言闻仔细看了看朱载垠的情况,随即便有条不紊地指挥起来,开窗通风、温水擦身,看着是比先前靠谱了不少。
朱厚炜略松了一口气,方用了些水,看了几份折子,快到子夜时再去看,朱载垠的热度已基本下来了。
“此番你辛苦,太子的脉便交由你来看,还请多费心。”朱厚炜依例赏了。
“臣必倾尽全力!”
心下稍安,朱厚炜哀叹着可怜天下父母心,只稍睡了两个时辰,便又上朝去了。
可事实证明,他高兴得未免太早,才刚刚叫了散朝,丘聚便带来了坏消息——朱载垠烧厥过去了。
第十九章
朱厚炜跌跌撞撞赶回养心殿,只见朱载垠一张小脸胀得通红、周身颤抖,已经连啼哭的气力都无了,整个人都在不断地抽噎。
“这是怎么回事?”朱厚炜看向一旁的李言闻。
与其说是惶恐,不如说李言闻如今是惶惑,“回陛下的话,臣一直在此守着,直到五更天时,臣担心有什么差池,便亲回太医院取了药材,打算就在养心殿煎药。变故就是在此时发生的,待臣赶回来时,太子的脉象已经不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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