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时的他,并不能体味其中苦心。
毕业下海后,他甚至还咬牙花了大半年工资,入了一块上好的封门青。
就为了还谢景行的人情。
一路走来,学长帮了他许多,不仅是学术上的,还有物质上的。
甚至一同出行,去各大博物馆、图书馆查阅资料,路费住宿费谢景行都替他包圆过。
本就悬殊的家境,在一次次共同的旅程中,愈发沟壑鲜明。
他受得越多,心中越是难过,也就越希望能在同等水平线上,把那些“占到的便宜”,不动声色还回去。
是无谓的自尊,亦是天真的愿景。
他不希望他和谢景行之间,沦为施舍和被施舍的关系。
所以,当他偶然看到那枚近六位数的印石时,他突然起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他想要赠一件回礼,一件配得上谢景行的回礼。
印章石里,最有名的当属寿山、青田、昌化和巴林。
其中青田石里的可遇不可求的上品,就是被称作“石中君子”的封门青。
这种印石自然光下清雅温润,灯光打上去时,通体如流淌着一抹介于蓝绿之间的青,含蓄而不张扬,矜持而蕴内秀,了无杂质,一派澄净。
他看到那块石头的第一眼,脑子里蹦出的就是学长样子。
它实在太配他了。
只是当他掌心微汗地将石头拍了回去,刻什么字、以什么名目送出去,又都成了问题。
他纠结许久,决定刻一枚闲章——悄赠江南,不谢之华。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化用赠友之诗,刚好替他的藏头印文打了掩护。
甚至他在印纽设计的桃夭,也可借此掩饰,称请的师傅雕工不精,梅桃不分而已。
可就这八个小篆,初初设计好底稿,还来不及下刀,他就猝死在宾馆。
以至于那枚石头至死,都还在印纽雕刻师父那里没拿回来,更无缘见一见它真正的主人了。
记忆纷涌而至,顾悄轻轻捡起那枚相似的清色印石,不自觉念出了上辈子那句印文。
他知道,这些石头必定不是李玉收集的。
这个世界里,知道顾劳斯这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小爱好的,也只有一个谢昭。
或许,他可以再找一枚那样的石头,重新将未赠之言,诉诸刀笔。
恍惚之际,飞来一支横手截下石头,是顾二不悦的声音。
“谢什么谢?这籽料不错,哥哥正缺一枚印章送礼还人情,没收了。”
顾劳斯眨眨眼,倒是很从善如流,“我也可以试着刻一刻,二哥要不要试试?”
顾二满脸的怀疑,“不是要刻什么不谢之花,嗯?”
顾悄一哽,瞎话张嘴就来,“这块石头形状最适合雕花鸟纹,我就是随口一说。”
顾二冷笑,“二哥最讨厌花,你就给我雕个绿皮癞蛤麻好了。印文也不用复杂,只要素律二字名章。”
顾劳斯&李玉:有种朋友被内涵,但我屁也不敢放的憋屈感。
“说起来,你也欠了他不少人情,今晚便和我一道好好答谢人家。”
顾瑜之阴恻恻拨弄着腰间鸾鹤玉环,“琰之如今大了,竟也知道花啊月啊,我这个做哥哥的,必须要好生领着你见见世面,省得你从山旮旯里出来,随便什么货色,勾勾手就能把你骗走了。”
顾悄与李玉对视一眼:随便什么货色,指的是……谢昭?
好大的仇好大的恨,顾劳斯这一刻终于正确get到二哥的“苦心”。
他回乡不是来祝福这桩婚事的,他是来暴力拆散这桩婚事的。
而更令顾劳斯炸裂的是,顾二拆散他们的方式,首先就是带他逛窑子……
嗯,跟谢大人最大的眼线一起逛,真是……极其nice。
第102章
进入五月, 天气终于回暖,江淮冻土消解,农户们可算迎来迟到的春耕农忙。
但经验老道的农户都知道, 节气有异, 恐怕粮食种下去也是个灾荒歉年。
府城百姓不兴耕种, 但也有忧虑。
街头粮铺里, 短短几天已经换了三次价码牌。
翻了三番的米价引得大娘破口大骂, “好你个黑心肝的白二麻子,谁给你的胆子,陈粮也敢要这个价。”
白姓掌柜深谙和气生财的道理, 也不生气, 只好意劝着, “没办法啊, 外头粮也这么涨,我要不抬价, 米商就不卖我,我也没有法子嘛!”
一个老汉叹气,“我看江边粮船不比往年少, 怎么米价却往天上飘?”
青年儒生插一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听说北边冻得厉害,春粮全遭了殃,各地又要养口又要救地, 粮仓都放空了,只得叫咱们南直隶几个州府往那边贴, 州府没粮了,商人自然抢着时机哄抬米价。”
大娘不干了, 扔掉米袋就撒泼,“感情我们不是人,是牲口?”
老汉也不满,“自古官商是一家,要不是这些官老爷们放出风去,商人怎么知道咱们没粮?抬价就算了,还敢拿这陈粮糊弄我们!”
儒生“嘘——”了一声,“莫要妄议。”
他压低声音,“我听城南冯廪生说,府学都发不出俸了,这消息恐怕捂也捂不住。”
顾劳斯同小伙伴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想到那三袋民脂民膏。
原来汪铭汪大人诚不欺我???
“甭管什么价,趁着还有米买,能买就多买些吧。”
也不知是谁,叹息一声,“谁知道再过几个月,又是怎么个行情?”
马车缓缓穿过集市,顾劳斯听得十分困惑。
他向黄五求证,“我记得谢昭走前,曾与吴知府嘱咐,加征课税之事能拖就拖,好逼泰王吐粮,怎么最后还是殃及到各地?”
自太.祖起,大宁就实行官民两套完备的民粮储备制度。
官仓由朝廷出资,诏令各县设预备粮仓,收贮谷米以备荒年赈济。
每年朝廷拨课税定额充实仓储,各地选富民任粮长管理粮食。
最为通行的管理法子,便是每年春末将陈粮贷给农户,秋天回收等额新粮,余下的农户自留。
而民仓,则是市场行为,由大商人或家族自行建仓,管平日里老百姓口粮供给。
咳,说起来也算是计划经济同市场经济并行的初期模型。
只是这种粮食储备机制,抗灾能力却并不理想。
但凡灾年,主要症结就是各地粮仓春上贷出去的粮全军覆没,不仅收不回,还会导致余粮不足,无米可赈,于是只能调它处余粮支援,别处余粮也不宽裕呀,只好连夜加征苛捐杂税怒割韭菜。
这时候,如果再来个水旱蝗二次灾害,那离天下大乱不远矣。
今春山东、山西、河南三省有灾,按理应调江浙、湖广等产粮大区支援,神宗偏不。
他只捡着南直隶狂薅,本就另有用意。
约摸是想借泰王由头,好发难太后一党。
帝王权术最善持恒。太子一案上他吃瘪,把柄落在太后手里,自然不好声张,于是另辟蹊径,从别处下手。
顾准摸准他心思,只好做这个恶人。
他与谢大人一唱一和,一个令户部加税,一个令州府哭穷逃税,以此转嫁危机,将球踢给泰王,叫他从南直隶内库,也就是迁都前的老皇仓找补。
显然最后这找补,还是偷偷找到了老百姓头上。
近日黄五光顾着埋头苦读,内情知道的也不比顾劳斯多多少。
他撩开车帘,望了眼那米铺店招,沉吟道,“谢大人回京后,南都如铜墙铁壁,一点消息没露给我,这事只得问你父亲。”
他顿了顿,“只是我看米铺子,是胡家分号。”
神宗曾因战功亲赐过黄、胡、周、沈四家皇商称号。其中有“天下粮仓”之称的最大粮商,便是胡家。
顾劳斯琢磨最近老爹来信,只有家长里短和嘘寒问暖。
被放牛的假太子默默咽下一口老血。
他顿时化悲愤为力量,掏出最新出炉的《乡试长线备考班精华》砸上小茶几,“去他的窗外家国事,我们眼里只留圣贤书,冲吧少年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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