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毫无转圜,朱庭樟只得咬咬牙,期期艾艾上了刑凳,“不劳您手,我自己来。”
说着便一撩锦衣下摆,咬在口中,趴上大条凳。
也有几人金尊玉贵,不愿挨打,袖口一甩怨怼道,“顾氏族风,如此专横,在家我族中长辈都没对我动过家法,这学不上也罢!”
残阳如血,倒也应景应情。
可终究重典严罚,难以服众,顾净又如何不知。
一通发作后,他望着咬牙气闷的后辈,长叹一声,苍凉而无奈,“你们可知,顾氏十二房,为何只剩如今五房?而这五房,又为何多孤儿寡母?不知道的,便回去问问你们长辈。”
他淡淡扫过众人,目光中带了些悲悯,“日后,你们都将是我顾氏栋梁,难道要继续斗下去,让五房十不存一,让同窗死于非命,好剩一支一脉独大?真若如此,还谈什么休宁顾氏,不过寂寥一姓氏耳。”
一群半大的孩子,做得最狠的事,也不过坑一把同窗,又哪里起过诛灭异己这种凶残想法,闻言也顾不得喊疼,只一个劲高呼“小子不敢”。
“身为族长,我亦当自省。十几年前,两京二派各为其主,斗得族人七零八落,水字、心字辈死伤过半,顾氏传至我手,分离崩析;十几年后,族人休养生息,好容易有了起色,竟又再起祸乱之相,大厦将倾,我难辞其咎!”
连族长都开始下罪己书了,学生们更是无地自容。
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伏地,“我顾氏子弟都有,还不跪下自省?”
瞬息间,六十多人齐刷刷跪下,无人有暇顾及后臀伤势。
那人领头叩首,“顾氏第十三代孙顾影朝,愧对宗亲教诲,日后必当克明俊德,以亲九族。”
“顾氏第十二代孙顾云庭……”
“顾氏第十三代孙顾影停……”
“顾氏第十一代孙顾悄……”
少年们清脆干净的声音,如某种力量的传承,一棒接一棒,直至最后一人。
顾悄随在人群里,第一次感受到了“顾”这个字沉甸甸的重量。
“今日我以棍棒之无情,唤宗亲敦睦之有情,只望他日士农工商,不论行当,诸位一定记得,你们都姓顾。”老族长语重心长,是谆谆教导,亦是某种责任的托付。
“我等谨遵教诲!”
这群小屁孩,象牙塔里第一次经风雨,惊惧之余,终于意识到,象牙塔里无风雨,只因塔顶有瓦檐,那瓦檐——名唤宗族。
不得不说,这场景颇为震撼。
未来人顾悄,三服以外没了亲戚,别说宗族,兄弟姐妹都不曾多出一个。他曾在纸上侃侃而谈宗族流衍与某诗派兴衰之联系,可唯有身临其中,方知现代人终究是理解不了。
也难怪那时谢景行笑他——纸上谈兵,本本主义。
“顾悄,你可知错?”料理完惹事的,老族长又将矛头指向“祸源”。
顾悄突然被点到,也是一愣。
“小子愚钝,不知何错,还望族长明示。”顾悄唯一好处,就是能屈能伸。
小公子半点不带脾气,十分诚恳地请长辈教诲,倒也给顾净整得没了脾气。
到了族长那般年纪,遇着俊俏听话的小辈,也会多几分耐心。
他抻着银白的长胡子,语气缓了几分,“你父亲怜你体弱,不忍训导你,养而不教父之过,原我也不便说你什么。可如今你既已入学,便该从学里规矩,怎能将赌书这些在外玩闹的劣习带入学里?何况还是女子的嬉笑玩闹之举!”
顾悄忙点头如啄米,“小子聆训,定不再犯。”
老族长却不放过他,“近日诸多矛盾,皆是由你入学而起。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但你究竟是幡然醒悟,还是换个地方玩闹,只你知晓,整个族里,断没有为一人废众人的道理。今日,我便与你下最后通牒,若你真心向学,就拿出诚意来,潜心读书,往后再由你生事,族学绝不再容你。”
“可若是他人刻意刁难呢?”一旁的原疏一激动,话不过脑就蹦出了口。
倒是顾冲,看了他一眼,语气不冷不热,“以德、以能、以才、以理……皆能服人。一条都做不到,自然是不配入这族学之门。”
原疏讪讪。
顾悄扯了扯他衣袖,十分服气,“执塾所言极是。我答应二老,若再生事,定会自行离开。”
一场越级考,因整个族学差点造了反,落得个谁也没讨得好的下场。
唯一好处,就是明目张胆对顾悄的针对刁难少了,可悉数换算成了冷眼白眼。
说到底,还是内舍众人没能接纳他。
但顾悄不愁。既然他能降服外舍神兽、上舍刺头,也自然能搞定内舍一众反骨。
争分夺秒拿下二月底童生试,便是当务之急。他不仅要自己考过,更要带着全舍都过。
因为那么多条服人的路子,顾劳斯毫不犹豫选了——“以能”。
第027章
童生试第一关, 就是县试。考期在每年二月,具体日期由知县裁夺。
前些日子,顾悄还躺在床上养伤时, 各州府通知已下, 各县各自拟定日期错峰上报, 休宁县初场考期定在二月最后一日, 各处早已贴上了告示。
入学第一天, 顾悄起意准备下场,早已招呼了知更出去打听消息。
值得庆幸的是,大历初期县、府、院小三元, 总体比较宽松, 县试更是只考一天两场。
顾悄掂量自己这小身板, 尚且扛得住。
要换作大比, 一共三场,九天八夜, 那可就悬了。
第一场是大头,从四书中选一题,按八股制式作文一篇便罢。
文之好坏, 阅卷官通常只看破题与束股两股。
顾悄摸了摸下巴,这跟现代公考的申论大作文得分点差不多,换汤不换药。
第二场按制默《大历仪礼篇》指定章句;另因知县方灼芝酷好诗赋,于是效仿唐时旧制,另加五言四韵试帖诗一首。
按往年经验, 方灼芝会在考场面试直取前二十名,试帖诗便是第二大得分点。
坐上下学的小马车, 顾悄抿了一口琉璃递到嘴边的香茶,愁眉不展。
八股尚有章法, 作诗却全凭天赋。
若是他有谢景行那样的才华,倒也不怯场,可他修古典诗词课时,交上去的作业就被老师直批“匠气有余,灵性不足”。
后来,谢景行给他开了小灶,期末他也得了个A,但毕竟十个香菱抵不过一个林黛玉。
要他点原疏那样比他还不开窍的顽石,顾劳斯突然有点没谱了。
“唉——”反正县试取五十人呢,姑且先祭出他的诗词速成大法试试水吧。
只要诗歌不拖后腿,做不成县令亲点,混个入围取中应该不难。
而眼下最终极的难题,也不是考典,而是短短半月时间,怎么令内舍那群反骨——
信悄哥,不挂科。
县衙告示贴了已很有几日,要下场的学生,这时也差不多都去了礼房报名。
可知更打探到的,族学报名人数,还不够五个手指头。
就连顾悄自己,也还没填亲供,没拿到保结。
这就好比,公务员考试挂公告了,可班上同学谁也不愿意报名。
网站不注册,信息不填写,准考证明也不开,顾劳斯就算提前拿着考题,也难为无米之炊好嘛!
放下茶盏,顾悄默默又在他的小本本上,再记一项待办。
琉璃瞧着他又是叹气,又是摇头的模样,好奇他写什么,边念了出来,“编……英才教程六册,教材详解四册……诗词格律一本……激将法再来一次?”
小姑娘捂着嘴偷笑,“三爷这写得什么乱七八糟的,瞧你这般苦恼,可是发现读书编书也没甚趣味?”
顾悄停笔,思考了一会,反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还记得最开始玩蛐蛐的时候,我们养死多少颗虫卵吗?”
没人比琉璃更清楚那时情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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