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当家的叫汪知节,族里排老三,您唤他汪老三,叫我老三家的就成。
喂,当家的,你大闺女上轿——磨蹭什么呐?”
“来了,来了。”
一个胖墩墩的中年汉子擦着汗,气喘吁吁跟了上来。
他有些腼腆,说话也不似婆娘利落。
“这不是……不是去打了二斤好酒,怕……怕怠慢贵客嘛。”
“嗐,我这可真是急惊风碰着个慢郎中——干着急!
酒水吃食我早就备下了,哪敢指望你?!”
二人这般热情,完全不给顾劳斯插嘴的余地。
于是——他女扮男装景先生小情人的身份,就这般乌龙地板上钉了钉。
大娘见他神色羞赧,与景先生又很有些年纪差。
心中料定,她恐不是景先生妻妾,更像是私相授受。
引路时,她按不住八卦之火,换着姿势试探。
“小娘子口音,听着像咱们本地人?”
“大娘,我不是……”小娘子啊啊啊啊啊啊——
顾劳斯差点想马氏摇晃大娘,叫她看清楚再说话。
奈何大娘一张嘴跟机关炮似的,压根叫他插不进话去。
“这你就瞒不过我了。”大娘摆摆手。
“外头官话你学得再像,可乡音在那。我不仅听得出你是徽州人,还听得出你是休宁人。”
“这也能听出来?”顾劳斯分分钟被带歪。
忘记纠正性别身份,转而琢磨起她和大娘口音,到底哪里不同?
见他不否认,大娘脑中飞转。
线索一:休宁哪家有女,能如此富养,又有如此仙姿月貌?
“小娘子还没看过咱们满川鱼灯吧?”
大娘亲切,惯会唠家常,“往年灯会,景先生形单影只的,这还是头一次带人过来。”
“我竟不知,他每年都来。”
顾劳斯满心疑惑,并不知道他的学长,两世都如朝圣般,在固定的时间去固定的地方,守一夜孤寂的灯火。
大娘人精,一听这话外音,二人果然是旧识。
她暗自点头。线索二:休宁谁家,与幽都旧族素有往来?
“这鱼灯啊,年节看,图的是五谷丰登、年年有余。
乞巧看,求得就是余生相伴,岁岁年年。”
大娘极会察言观色,净捡着谢大人痒处挠。
“景先生对小娘子,可真有心了!”
“景先生”十分给面,含笑“嗯”了一声。
大娘又瞅一眼顾劳斯怀里抱的琴。
她思忖:嗯,线索三,还弹得一手好琴,能引第一琴师折腰。
她趁势伸手去接那张琴,口中责怪。
“景先生也是,出门也不带几个人,怎能叫小娘子负重?”
顾悄让了让,不自觉替某人辩解。
“是我喜净,不喜人多眼杂。”
人多眼杂?大娘头顶灵光一闪。
线索四:二人关系不便示人,哪怕是近身心腹。
思来想去,好像就一个顾家小姐。
稍稍能对号入座。
出身高,家世好,长得出众,还是出了名的才女。
顾尚书与苏将军又是新旧贵族联姻,两头都吃得开,与不愿出仕的景家一直关系匪浅。
听说顾家两位大公子的琴艺,还是景家老爷子亲自开的蒙。
最重要的是,年后这顾家小姐,突然被许给了谢家。
坊间早有传闻,说顾小姐十分抗拒这门亲事,自打谢家下定后,就气得一病不起。
这人一对上,一切就说得通了。
为什么这两人,明明郎有情妾有意,家世、才学、人品又样样相当,却只能这般藏头露尾、支支吾吾!
大娘是过来人。
一瞧小娘子看景先生的眼神,就知道她已情根深种。
而这情根,一旦种下……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她叹了口气,看破不说破,只是看顾劳斯的眼神愈发怜爱起来。
唯有“景先生”,一路笑而不语。
只将大娘愁眉苦脸悉数看尽眼中,并照单全收。
看灯前,还须先祭五脏庙。
汪三堂屋前,支着张小竹方,桌上小菜正四道。
一道傍林鲜,取夏初鲜活林笋,扫竹叶生火煨熟,甘甜生津。
一道柳叶焯韭,一把现剪的嫩韭,稍稍焯个水,和着姜丝、酱油、醋凉拌,十分清脆爽口。
一道黄金鸡,取春上孵出才成年的子鸡,用麻油盐水煮开,放入葱椒,熟后白斩。
配上刚刚汪三去打的土法蜜酿,鸡肥酒醇,最是真味。
最后一道亦菜亦主食,叫蟠桃饭。
摘早熟的山桃,放到米汤中煮熟,就着水去皮去核后,同饭一同焖熟,果香混着米香,极是开胃。
汪三家的无疑烧得一手好菜。
山家清供,极简却也极鲜。
只这一桌,就叫顾劳斯肃然起敬。
搁到现在,这可是妥妥的文化菜,没个人均一千,哪啃得下其中暗藏的宋时风雅。
这调调显然十分对谢昭胃口。
他难得起了兴致,举杯与主家对酌。
上了酒桌,汪三也犹如换了个人。
推杯换盏间,贵客很快从“先生”变成了“老弟”。
两人先是互让一只鸡腿,推搡客套着,就套到载录这鸡做法的林洪。
又从林洪扯到他的七世祖林逋,复而又从这位梅妻鹤子的隐逸诗人,讲到林家如何从福建泉州府晋江县搬迁到浙江宁波,历经几世又搬回晋江。
顾劳斯听得一愣一愣的。
只是几经熏陶,他亦有了几分政治直觉。
福建,正是谢大佬要去监考的地方。
也是前阵子皇仓亏空案里,牵扯进来的那几艘海船的来处。
谢狗这是打着带他看灯的幌子,明晃晃以私谋公!
这要还瞧不出“私奔”是假,那就真是真·傻白甜了!
顾劳斯怒目而视,好你个大猪蹄子!
可惜某人酒正酣处,压根没对上他的脑电波。
他登时恶向胆边生。
干脆也摸过一个杯子,给自己斟了满觞。
“啧——”果真农家纯酿,最是香醇逼人。
某酒虫眯着眼,发出一声满足喟叹。
手中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再来几碟菜,卧槽赛神仙!
一杯下肚,戒酒甚久的老馋虫被勾起。
他趁着谢昭不注意,又悄摸摸续了两杯。
直到第四杯,他摸向酒壶的手,被谢大人不动声色按下。
对上汪大娘震惊的目光,谢大人笑笑,“内子年纪小,又是新会饮酒,难免有些贪杯,叫二位见笑了。”
这一句内子叫得十分坦荡,将大娘早先揣测全盘推翻。
“小娘子?好酒?”老大娘迷迷瞪瞪,暗自嘀咕,“这般人物,竟不是顾家的?”
倒是汪三,脸颊醺红,眸中却清明。
他拍了拍大娘肩头支开她,“借你好手艺,快去与我和老弟再炒两个热菜来!”
山中清凉,酷暑也不见燥热。
月上柳梢,清风徐来,酒意蒸发出的那点热乎劲,反倒叫人舒爽。
顾劳斯捧着杯,可怜巴巴瞧着谢昭。
想再续几杯的意图十分明显。
谢大人纵使不忍,也不能惯着他。
草草与汪三喝完收杯酒,就撤了杯盏。
气得顾劳斯夺了他狗碗,死活不许他吃饭。
心理年纪三十的大龄儿童理直气壮:“这叫礼尚往来!”
二人闹腾中,汪三冷不丁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
“闽中素有契兄弟,其中感情甚笃者,也不过尔尔。”
场中蓦然静了一瞬。
契弟夺碗的身影一顿,刚刚好栽进了契兄的胸膛。
完犊子。顾劳斯两眼一黑。
这下真是猪八戒照镜子,不管男女,反正不是人了。
饭后,被迫出柜的小顾灰溜溜钻进大娘准备好的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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