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个眼力见, 我这都明示了!”
老牛抓头。
身为气象系统一份子,道纪司小朱十分上进,悄摸摸给上峰递答案。
“大人,有句老话叫金刚扫地——有劳大驾。监正是在用扫帚提醒您,大人在此, 从容,要从容。”
从没容过的牛道士:嗬, 应个征召混个小官,还得学整这黑话……
二人一个是南钦天监监正马元, 另个是座下灵台郎牛道士。
这道士算起来,与顾悄也还有些渊源,正是给顾悄批命“权贵压身”,说他“肩上火”不比常人兴旺的齐云山道教协会会长——清江上师,俗姓牛。
好在宁云不曾嫌他咋呼,还宽慰道,“老天师莫慌,方知府必然已经行动。”
众人屏息侧耳,果然城中叫嚷声停歇。
只官锣开道,疏散着闻汛聚集而来的人群。
“殿下,可这水则耽搁不得……”
水利部林如晦林部长忧心忡忡,拱手上前还想再谏。
“大人,时机未到。”
宁云笑着扶起他,“便是大人再心急,可这水又该往哪里去呢?”
这倒是将林如晦问住了。
下游苏湖,老牌粮仓,淹不得。
上游江汉,新晋粮仓,也淹不得。
所以夹中这一带堤坝,就成朝廷弃子。
即便如此,各地依然用尽了洪荒之力。
常常是南江加垒一寸,北江必定高出三寸不止,谁也不想治下沦陷终成千古罪臣。
中游堤坝不断抬升,无形中叫上下游也得跟着卷起来。
但上下游亲儿子,每年收成十之八九要上(tan)交(wu),哪里卷得动?
几张状子一告,神宗就下了严令——
禁止皖江沿岸私自筑堤抗洪。
自行挑地方决口泄洪,已经是林大人舌战群雄才挣下的最好方案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是啊,就算当下集所有力量保对岸池州府,江水必然会寻另一处决口。
手心手背,哪里不是肉呢?
林如晦治水治了一辈子,从来奉行治水保民、以民为先。
江西布政史程先上奏提出的这一套弃卒保帅,他至今转不过弯来。
更令他不解的是,他的堂上官,工部尚书裴岗,竟也允了。
宁云知他牵系,拍了拍老大人佝偻的肩膀,“林大人,你信孤吗?”
林如晦慌得连连拱手,“下官从不敢质疑殿下。”
“那便同孤一道,且宽心等候吧。”
这防汛Ⅰ级应急响应终究是没有启动起来。
但应急指挥部还是分分钟各就各位。
不久,方知府匆匆赶来。
老大人们伪装一扒,眼看着就要进入紧急会商状态。
顾劳斯装透明围观半晌,在林大人谴责的目光里,终于有了点路人自觉。
“殿下议事,吾等小民自当回避……”
“琰之既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何须自称小民?”
哪知明孝笑着揪住他小辫子,“如今兄长有难,贤弟你又岂能袖手旁观?”
顾悄:这拜把子的兄弟协议还没签,就能预生效了?
他也不要脸,按下内心小九九,垂头做羞涩状,“那弟恭敬不如从命。”
林大人一听,又急了,“殿下,治水大事,岂容小儿……”
宁云摆摆手,“林大人,莫以年岁论英雄,也许琰之能给我们惊喜也未可知。”
属实不知他哪里来的自信。
林部长再扫一眼几个青年后生,满脸地不赞同。
可到底没再说什么。
护国寺厢房,最贵重的一间,辟作临时议事大厅。
林部长挂出巨幅江防图,正起势要共商国是,目光扫到顾悄一行,话音一转。
“这是从兵部特调过来的军备图,闲杂人等……”
屡次被针对,闲杂人等也有了小脾气。
顾劳斯大手一挥,“既然军备图咱们平民看不得,那就换个大家都能看的吧。”
他话音才落,苏朗就递了一副卷轴进来。
顾影朝接过,一点不客气地覆在林大人军备图上。
甚至嫌林大人碍事,小年轻还一拱手,“烦请大人让一让。”
林大人气得吹胡子瞪眼,“哪来的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我倒要看看……”
这话立马勾起顾劳斯的职业病,他耿直接一句,“我才知道,有的人原来是用嘴看。”
林如晦半句话卡在嗓子眼,“你”了半天没“你”出下句。
工科男大部分都不擅斗嘴,林如晦没讨到便宜,自己还气了个半死。
他脸色涨红,喘着粗气,眼见着一副要撅过去的样子。
顾劳斯自省片刻,自认不该欺负这样一位忧国忧民、爱岗敬业的老大人。
遂掏出谢氏大补丸,“大人,速效救心丸要不要来两粒?”
他诚挚地劝药:“这丸子十分贵重,上一个得药的,还是泰王。”
林如晦脸色由红转黑:我真的谢!
当我不知道吗?泰王前脚吃了药后脚就招供了……
事实证明,能在神宗手下苟到现在的,心脏承受能力都非同一般。
林大人拒了药,凭借坚·挺的个人意志,颤巍巍挪了块地,不死心地去寻新地图错处。
他人在气头上,并没注意到,自这卷轴铺展开,场中便再无一点声响。
老大人眼神不太好,先是被花花绿绿的颜色晃瞎了眼。
他不屑冷哼一声,却在看见上头河流山川、乃至州府名称标注时,愣了一愣。
“这……这怎么可能?”
林如晦不信邪,怼脸又仔细看了一遍。
甚至撩开首页,与下头的军备图再次比对。
最终他不得不服。
于治水一事而言,此图优于军备图甚矣。
卷轴宽半米,长尚不可知。
城池、汛守、烽堠、寺观等虽都隐去,但各处山岳、支流、湖泊,几笔勾勒,竟比军备图更为完备。
展出部分,虽只有宜昌至湖口的荆江段部分。
但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清晰明了的江山俯瞰。
“快,你二人快上去帮忙展卷。”他甚至迫不及待地自行指挥起来。
顾影朝腾出手来,便主动做起了解说。
“江河之源,具在乌思藏都司。
不过黄河北上入陕甘,长江南下入天府。
金沙、岷江在川汇流,自此称川江,水患大抵也是自此地才有。”
青藏高原自古地广人稀,汉人极少涉猎,更遑论窥其全貌。
自古官家都默认“黄河之水天上来”,工部现有河道辑录,也只称江之源在岷。
这说法还真真是头一次听说。
不说他人,顾影朝第一次见那两道蚯蚓般的河势曲线,也足足费了半月才消化。
“先人划长江为三,自川江起至湖广宜昌,上曰蜀,下谓巴,此乃上游;出宜昌至江西九江湖口,汇湘、沅、汉、赣水,合称荆江,此乃中游;出湖口至京沪,合皖江、扬子江为下游。
历来水患最重的,便是这中段。”
当着一众大员的面,青年徐徐道来,不紧不慢。
他的沉稳,倒是叫这图又可信了十二分。
三段论倒不新鲜,历代各家志记中舆图皆有涉猎。
只是零散分布,不成一体例,这般绘制一处,倒也别出心裁。
顾劳斯笑眯眯:“大人,不知这图可当一看?”
现代专业的地形地势图拿来,还能镇不住这群老古董?
不止林部长,连一直缄默、存在感极低的韦大人,也不禁感叹。
“小友此图,实乃老夫毕生仅见,不知绘者何人?”
“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故人。”
顾劳斯指了指顾影朝,“故人手稿,我等不忍它明珠蒙尘,所以誊抄补录,小加修缮,今日能派上用场,当真是意外之喜。想来故人若是地下有知,也应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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