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顿时又被一阵欢声笑语给渐渐填没了。
栏杆前的诸葛少陵回过头,有些同情地望了九王爷一眼,箫声一转,成了首音调曲折的《马嵬乱》。
有时候,天命自高的弈局之人,在另一张棋盘上也不过只是他人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
半月后,天子归京。
另众人惊诧的是,他所宣的第一道旨竟是在宫中建立道观,将那些民间的炼丹大师全都拥进了观中,并尊奉他们为“青牛散人”。
老臣中书监声泪俱下地谏了一书《谏兴道宗之弊》,将前朝武帝兴道废儒的惨痛下场洋洋洒洒地写了几十页上奏。
不料皇帝非但没有一丝听取之心,反而大发雷霆地将中书监骂了一通,把人给贬去了离京千里的潮州。
又有几人上奏恳请皇帝慎重考虑,下场无一不是被贬或被禁足。至此,朝中再无一人敢置喙圣上的决定,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马车将那些跟一层阁楼那么高的丹炉运进宫来。
自从从泰峰回来后,天子就性情大变。对修道长生之事的热衷痴迷甚至到了疏懒朝政的地步。
右相所荐的太子太师与太子少保人选,皇帝只匆匆瞥了一眼,便让太监拟旨宣读了。甚至在早朝上扬言,自己在炼丹房“修道”期间,朝中的所有事务都交与二相处理。
元锡白与车骑将军李敢便在这样荒唐的局势下,意外顺利地升了官。
“太子殿下,上回臣交代您读的《三十六计》兵法看到哪了?”
太子楼敏身材瘦小,眉眼细长,生得一副慈眉善目的菩萨像,看上去比同龄人多了几分朴实沉稳。
“回先生,正阅到范睢以远交近攻之计助秦一统六国的故事。”
元锡白问道:“殿下读完此计有何感想?”
楼敏思索了一会,道:“七国混战之时,各自取利。秦国因地制宜,以利交结远国,使敌国间上火下泽,正好各个击破,属上中之策。”
“若是燕国、韩国用此计,也能取得与秦国一般的成就吗?”元锡白又问。
楼敏一板一眼地答道:“秦国之所以能逐一攻破六国,自身国力强盛才是最主要的因素,若身为弱国的韩、燕等国强施此计,不仅除不了近患,还有着被盟国背叛反噬的风险。”
“嗯。”元锡白赞赏地点了点头。这太子虽模样呆板,但内里似乎却有些东西,不至于朝中流传得那么金玉其表。
“对了,玄邑呢?他不是一会要同殿下一起读《算经》的么?”
楼敏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脸微红:“玄邑……嫌孤、嫌我太笨了,连乘除都算不清……上次待了一会儿就走了。”
这臭小子……在太子面前还摆谱……下次他来这我得好好教训他一顿。
元锡白心中暗骂了几句,皱着眉起了身,回头对太子道:“那书殿下先看着,日后有不懂的问题可随时用书信询问我,或者去问王玄邑那小子,别让他太闲了。”
楼敏乖巧地作了一揖:“好,先生慢走。”
出了东宫,便看见空中忽然飘起了雨。
元锡白折回室中取了把观音竹骨制的纸伞,提脚往外走去,却见到一人屈着腿,横坐在廊底的栏杆上。
迦楼灵犀执着一杆紫金烟斗,望着亭外的潺潺细雨,惬意地吐了口烟。
“上京的雨下的人闷得慌。”
“你说是吗,元大人?”
元锡白走近她,看见那人身上的衣袍被雨打湿了小半边,但仍不闪不避地倚躺在那,一副泰然的模样。
“公主认得我?”他问。
“剑舞跳的不错。”迦楼灵犀冲他挑了挑眉,“比那些小娘子跳得都好。”
元锡白扯了扯嘴角:“……多谢殿下赏识。”
迦楼灵犀抬嘴在那烟壶口中吸了一下,将一团白雾缓缓吐了出来:“说到剑舞,我还得替伊塔尔向你赔个不是。”
“伊塔尔。”
元锡白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位金发碧眼的姑娘,还有她双颊飞红时的娇俏模样:
“异邦女子本就奔放,只是一个吻而已,我并不介意……”
“我说的不是那个吻。”迦楼灵犀抬眼看着他,“是我迫你收下她‘额间礼’的事。”
元锡白愣了一下:“额间礼?那颗翡翠?”
“在龟兹,额间礼是女子从小佩到大的贴身之物,若是女子向男子赠送此物,便是主动向他示爱,希望与他共度一生的意思。若是男子收下了女子的额间礼,便意味着不管是娶妻还是纳妾都要将女子纳入房中——”
元锡白急道:“可、可殿下不是说这额间礼一旦送出便没有收回的道理吗?”
迦楼灵犀白了他一眼:“那自然是我骗你的了。”
“伊塔尔跟了我许久,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对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动心,想着就让她跟着你也不错,就算只是个妾也比回关西做舞女好。”
“你……!”
“急什么。”迦楼灵犀从怀里掏出个玩意,展开手心:“你瞧这是什么?”
正是那日那颗玉石翡翠。
元锡白回想起那日宋钊似乎将这东西取了,但又不确定道:“怎会又到了殿下你这?”
迦楼灵犀勾了勾嘴角:“那就得问这东西怎么会在右相大人手上,再辗转交还给了我咯。”
元锡白听出了她话中的调侃之意,侧过头欲盖弥彰地咳了咳。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我,那日被宋钊找上门来的时候我还被他吓了一跳。”
迦楼灵犀又抽了口烟,笑叹道:“我还以为你们男子都不会拒绝美人呢,你可知,他那日同我说了什么?”
元锡白看着迦楼灵犀道:“说了什么?”
“他说啊——”
迦楼灵犀故意绷着脸,模仿起宋钊那偏冷的语气:“‘替我转告那位姑娘,就说我们大胥盛行一夫一妻制,元大人心有所属,且乃已有家室之人,只得辜负姑娘美意了。’”
*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九歌·湘夫人》
第36章 雨中
“他……真这么说?”
元锡白怔住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
“自然了,你又不是不认识宋钊,他这人你还不知道吗,说话时要么不开口,要么一开口就是驷马难追、绝不转圜,何时说过那些模棱两可的话。”
迦楼灵犀有些同情地拍了拍元锡白的肩,半调笑道:“元大人看来要做好断子绝孙的准备了。”
元锡白握紧了手中的竹骨伞柄,望着亭外的雨幕,心中所想的确是另一件事:
元家现在这般模样,娶妻生子已成无关紧要之事。
可宋钊不仅是当朝右相,还是整个兰阳宋氏的家主。宋家的那些人真能轻易地应允他作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大胥民风虽开放,但此前从未有人娶男子为妻的记闻。断袖之风虽盛行,但两方有妻有子的也不在少数,大家都把其当成一种心照不宣的游乐罢了。
况且他元锡白是什么人自己也清楚,年少时嚣张跋扈得罪了不少人,甚至在风月场中都留下了多情薄幸的滥名。
既不贤良,也不温柔。
——这样的小人,真的值得那人付之真心吗?
*
钦天监。
宋钊着一身茶白鹤纹缎袍,笔挺地端坐在桌旁。他长发高束,仪态清举,远望上去颇有些玉骨松姿的神仙韵味。
他望着侧面的墙,上边用岩彩绘了一幅画。
画里是陀慧沙漠戈壁上的几座悬空寺,在风沙中危危地立在峭壁上,寺角上系满了五彩的飘带,鲜艳而动人,望上去有种摄人心魄的惊险美。
寺下的泉中栩栩如生地画了朵洁白的莲花,孤独地绽放在荒脊的万里沙地上,仿佛一位被世间遗落的神女,纯洁而诱人。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