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里传来了几声鸟鸣,宋钊将自己的笔砚洗净后,仔细地用镇尺将宣纸抚平,然后便掩门走向了南角的荆房。
书院的学堂本是不让学子在此逗留夜读的,但他借着替山长照料打理园中花草之由,还是成了那个破例。
黄昏里,廊柱、山石与花枝被余晖给拓印在了泛旧的墙上,好似一副细心描摹的工笔画,随风轻动着。
藤架上的蔷薇正值花期,顺着高墙瀑似地倾泄而下,迎着夕光成了一道锦嶂,望上去十分壮观。
宋钊静静地用指尖触了一下墙上斑驳的影子,便握着竹扫帚,开始扫起石板上的落叶与残花来。
扫至假山池塘附近时,他忽然听见附近传来了隐隐的呜咽声。
声音不大,但抽噎声十分明显,听起来像是想忍又忍不住,从喉咙里漏出来的哭音。
宋钊往声音的所在望去,却见那枇杷树下的石像后露出了一小角显眼的枣红色衣袍。
……这么张扬的颜色,除了元锡白以外,书院似乎没人喜欢穿。
宋钊握着扫帚站在原地,无端想起今日午后元锡白与他那狐朋狗友大打出手的场景:
“混账东西!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吗——”
只见那人赤着眼睛,一把揪住他的好友洛肃安的领子,把他整个人掼在了廊柱上。
“我说,说就说,有什么不敢说的。”洛肃安见周围人都在用新奇的眼光瞧着他俩,一张脸不由涨得更红了:
“你爹欠的赌债从东坊一直连到西坊,每日里不是喝花酒就是赌钱,听曲时还当众扒了歌姬的裙子,如此臭名远扬,上京谁人不知道的!”
他领子被元锡白勒着,手指还不服气地朝围观众人指道:“你……你去问!问这里随便哪个人!问问他们是不是——!”
永宁公抛妻弃子、溺于饮酒寻欢一事,在京中本就不算什么传闻了,只不过碍着元家那丞相老儿的面子,还未有人敢当面元锡白的面说这些的。
这洛肃安今日也算吃了一回熊心豹子胆,要和元锡白“男人对男人”地杠上一杠。
“赌钱怎么了,我们元家有钱。就算我……那个男人他再吃喝嫖赌一百年,我们府中的钱也花不完!”
元锡白冷笑道:“哪像你爹,勤勤恳恳地讨好家主又有何用,我爷爷说,左相之位已是你那堂叔洛鼎松的囊中之物了……”
洛肃安憋红了脸:“那又如何,你爹根本不爱你……根本心里就没你这个儿子!!”
“没有又如何,反正我心里也没他这个爹。我有爷爷奶奶疼,有叔叔疼,就足够了。”
元锡白气笑了:“你该不会是前几天的考试上输了我,昨夜赌场上又输了我五十两银子,心有不忿才来找我茬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洛肃安闻言气得全身发抖,连言语都抖得不连贯了:“放、放屁………”
“你这样的人……像你这种没教养的人,就算有爹养也没娘教……对、对,没娘教——”
洛肃安脑子灵光一闪,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道:“难怪从来没听你说起你娘,原来你娘从你出生起就跟野男人跑了,她不要你了————”
“啪——!”
一声干净利落的耳光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元锡白突然像头被激怒的豹子似的,将洛肃安狠狠地推到了一旁,少年人的双眼里全是带着痛的恨意。
“滚。”
“不要我再说第二遍。”
洛肃安见状也发怵了,知道自己戳到元锡白痛点了,但顶着脸上那个血红的巴掌印又下不来台,只好捂着腮帮子嚷嚷道:“反正……”
“反正我有娘疼,有娘爱。每日放学回府都有阿娘亲手煲的汤喝,冷了有娘亲手织的衣服穿,热了有娘给我扇扇子,可惜像你这种人永远都尝不到这种滋味——”
还未等他说完,元锡白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冲了过去,与他撕缠扭打在了一起,场面一度十分惨烈。
看见这一幕的宋钊心情十分平静,甚至还有几分隐秘的快意。
谁叫那人平日里总“庶子”“劣种”地喊他,没想到自己也是个没亲娘疼的。
可就算如此,他也没想过元锡白那样骄傲的人会一个人躲在这种地方。
还……哭得这么厉害。
宋钊垂下眼,握紧了扫帚。
若是石像后头的是其他同窗,他或许会默默地折返避让,不教那人过于难堪。
可知道躲在那里的人是元锡白后,他突然发现自己想看一看那人此时的表情。
犹豫了半晌后,他鬼使神差地往石像后面踏了一步,扫帚上的竹纸枝发出了“沙沙”的响声。
“………!”
那人好似没想到书院还有人在,被那轻微的动静吓了一大跳,整个人下意识地从地上“唰”地弹了起来,如临大敌地看着眼前之人。
这是宋钊第一次看见元锡白流眼泪。
他的双眼肿得像核桃一样,一滴豆大的泪顺着鼻尖滑到了唇上,最后消失在了衣襟之间。
“…你!……怎么是你!?”
元锡白瞪大了眼睛,试图作出平日那般凶狠的表情,只不过此刻他的眼圈是红的,鼻尖是红的,就连嘴唇也是红的,看上去根本毫无威慑力,反而有种可怜兮兮的脆弱感。
午时那只威风凛凛、逞凶斗狠的猛虎,日头一落仿佛就显了原型,成了只被人拔了爪牙的大猫儿,正躲在角落里偷偷地舔伤。
宋钊望着眼前看起来很软的嘴,脑中电光闪过,蓦然想到诗中所言的那句“点火樱桃”,心里也陡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想用手捏一捏,揉一揉。
看看那里是否真如果实一般,味儿是甜的,揉碎了会有汁水从里头涌出来——
“你……作什么………”
元锡白红着眼,面色古怪地看着眼前那僵在空中的手。
宋钊好似青天白日里被雷劈了一般,猛地背过身去,在元锡白看不见的树荫下,喉结不受控制地抖了几抖。
日头都快落山了,他那白生生的后颈上竟发了一层细腻的薄汗,热涔涔地黏在微红的皮肉上。
“我可没哭啊!我方才只是……只是发泄一下情绪,午时大腿被洛肃安那畜生踹了一脚,现下还青紫着,我……我是太疼了忍不住才嚎了几嗓子!!”
元锡白没发现宋钊此刻的异状,见那人转身要走,心下又急又丢脸,自己这副窘态被这最讨人厌的家伙瞧见,万一他明日在学堂里同大家乱说,自己的英明形象岂不是全毁了!
于是他想都没想地一手按住宋钊的肩头,不让那人离开:
“等等……!你别走……你先答应我!你保证不告诉其他人这件事——”
宋钊的肩被元锡白没轻没重的力道压得一疼,脑子霎时清明了几分,方才那股异样的感觉也逐渐变成了一股陌生又剧烈的烦躁之感。
元锡白急忙用手背抹了一把泪,拽住他的衣角放言威胁道:“若是把刚才的事儿说出去你就完了!尤其是被洛肃安那混蛋知道……不行,你得把刚才看见的一切,听到的一切全都忘掉!”
“你刚才什么也没看见!!”
宋钊被元锡白拉扯着,鼻子几乎贴着他颈侧的皮肉,那股携着草木味的药香便幽幽地从那绣着兰草的领口飘了出来,不由分说地钻进了他的脑子里。
那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感突然升至了顶峰。
“放手!”
元锡白只觉腕骨一痛,随即整个人被拽着手狠狠地推了一下。待后背的肉真真切切地撞到了身后石壁后,他才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
那个弱不禁风的宋钊居然敢推他。
那个先前每日被他欺负的宋钊居然敢推他!
虽然好像也不是第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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