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外,三重阶上。”
“敢问殿下,身上可有称手兵器——”
“我背后这柄青焰枪是我从小使到大的,杀敌虽猛,但你们上京人可能用不惯。”
迦楼灵犀思索片刻后,从她身侧侍卫背后抽出一把长弓,朝桥下的元锡白抛去:“这是我们关西将士们用的弓,比中原的要重些,元大人若不嫌弃便带上它吧!”
元锡白双手去接它,整个身子被带得趔趄了一下,但仍用力地将其抱在怀里:
“谢公主殿下!”
随即又是厉喝着一抽鞭,箭似的孤身冲进了雨幕里。
第66章 一往情深
刑杖已毕,那抹挺拔修长的身影此时却倒在雨中,仿佛一轮沉进泥沼的月,浑身血污,不知生死。
门外有些老宫人看不下去,想去将宋钊扶起来,步履方动,便被苏其正一个眼神给定住了。
“陛下命人对右相施杖刑,刑虽毕,却未从宫中传出宽恕他的消息。圣上现下正在里殿歇息,尔等难道要在天子的眼皮底下逆了他的意思,去救那不该救的人吗?”
“奴……奴才不敢!”众宫人看了看彼此,只好瑟缩着退到了门檐下,生怕一个不小心动了圣怒。
苏其正看着阶前那倒地不起的人影,不知怎的,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快意。
惟有他知道,楼怀如今正被苏贵妃“精心伺候”着,今夜之后别说宽赦宋钊了,估计连话都说不出了。
只要无人医治,这位右相大人拖着一身伤骨,恐是也撑不过今晚。
太子一派群龙无首,定然慌然无措,溃不成军。
正当他暗叹诸葛少陵料事如神时,远处却传来一阵喧嚣声——
“咚——!”
元锡白骑在马上,用弓身狠狠敲晕了一个侍卫,将他的箭镞都抢走后,便一路疾驰到了乾清宫外。
只见那几丈高的朱门外正立着一群人,似乎在守着这儿不让旁人靠近。透过雨幕往里望去,却见那重重叠叠的玉阶前,倒着一滩人形难辨的黑影,只有那抹雪色的衣角能依稀窥得衣裳曾经的颜色。
只望上一眼,元锡白的眼睛霎时便染上了赤红,握着缰绳的手也神经质地颤了起来。
那人傍晚送他时便穿着一件月白衣衫。
“你是何人!!此地不得擅闯………你!!站住———”门外的侍卫都带着刀剑,岂料面前之人竟真是个不怕死的,骑着马便要往前闯,用戟枪拦都拦不住。
此时此刻,元锡白忽然听不见世上的所有声音了,他的眼中只有地上那个被折磨到奄奄一息的人,那个分明相送时还眉眼含笑的人,那是他的……
“宋钊。”
元锡白的眼睛痛得厉害,手也抖得厉害,他将那失去知觉的身体小心地扶起来,却不小心触落了那歪斜的发冠。
宋钊是个注重容姿仪态的人,每回上朝前,都会用玉冠仔细地将自己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起来。而此时的他,却像只被折断了全身硬骨的鹤,只得歪着脖子狼狈地伏在地上。
这是受了多少杖……才能将束得这么紧的发冠给生生挣脱开来。
元锡白将湿透冰冷的宋钊搂在怀里,甚至不敢去听那人是否还有心跳。他手指碰了碰迦楼灵犀赠他的那把弓,一股带着悲意与怒气的热血忽然从指尖涌向了四肢百骸。
他们怎么敢这么对他。
他们怎么敢这么对他!?
那一瞬间,他真心地想杀了这里的所有人——
“元大人。”
苏其正见到元锡白,眼里闪过一丝意外,但还是握紧了拳头,沉声道:
“圣上有令,未经他本人宽恕,任何人不得擅自将右相带离此地,若有违者……”
“——啊!!!”
只听身侧传来一声惨叫,苏其正蓦地回头,只见一名持着枪矛的侍卫猝然倒地,右腹处正插着一支羽箭,伤处不断往外涌着鲜血。
“若有违者,如何?”
苏其正有些怔然地望着马上举弓之人,一时忘了反应,四周顿时响起一片乱嘈嘈的“保护大人”与拔鞘的刀剑之声。
雨中,元锡白亦是浑身湿透,双眼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仿佛从归墟中爬出来的水鬼一般,闪着寒光的箭头对准了苏其正的左胸。
“我奉长公主口谕前来接右相回府,手上这把弓便是信物——”
苏其正负手而立,眼神晦暗不明:“我等奉皇上旨意在此看守,还请元大人勿要刻意为难在下。”
元锡白嗤笑了一声,拉弓道:“刑罚既毕,哪有强留人继续在此受罪的道理,我懒得同你们这些人啰嗦,若不想成为箭下亡魂,就马上滚远点!”
“我这箭法可是跟那镇西骠骑将军学的,方才那小兵之所以还留了一命,是我没有瞄准他的要害,在场诸位若是有信心可以拦住我,疑心在下箭法如何的,大可以试试。”
此言一出,那些身无护体的侍卫皆往后退了一步,看来都领教过骠骑将军用箭的神威,忌惮着他手中那把形状奇异大弓。
苏其正见元锡白毫不畏惧地用箭指着自己胸口,皱了皱眉,心中突然很不是滋味,声音却放轻了些许:“右相本就是为元大人你受的罚,若是圣上问责,你又该如何处之?”
元锡白却仿佛看穿了一切似的,依然用那双血红的眼盯着他:“若是圣上问责,必然会亲自下旨定罪,到时元某必会一人承担,用不上苏大人替我操心。”
苏其正叹了口气:“你不怕死吗?”
“不怕。”
苏其正却不敢直视那双满是仇恨与怒意的眼睛,垂着头沉吟了许久,还是方才中箭之人的连声痛呼打断了他的神思。
元锡白却依然一眨不眨地盯着苏其正的胸口,手掌微微颤抖,似乎下一秒那箭便会离弦贯穿他的心脏一般。
身边的一众侍卫则是警惕地用剑指着元锡白,生怕他突然发难。僵持了半晌,苏其正五味杂陈地抬了抬手,示意侍卫们将刀剑都收回去,放那人通行。
“大人……!?”他的近侍急道。
“闭嘴。”
苏其正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元锡白一眼:“放元大人过去。”
话音刚落,耳边只闻一阵急蹄声,那匹马便旋风一般地驰过身侧,足下毫不留恋地溅起几滩冰冷的寒雨。
近侍白着脸道:“大人,您就这么放那人和右相走了?”
“他拿箭指着我的心口,你说我能怎么办。”苏其正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笑中却带着几分不甘。
“可……诸葛大人交代过,就算右相被打成了半死不活的尸体,那也是有价值的尸体,万万不能让他人抢走……”
“所以我只答应了放他们过这道门,没答应就此放过他们。”
苏其正望着满天风雨,淡淡道:“你带人去将宋府与元府的必经之道上堵着,料他们也逃不出上京这巴掌大的地方。”
*
终于策马出了宫门,望着那一片白茫茫的天地,元锡白的一腔怒火终于一点点地化成了悲凉,方才单骑闯乾清的孤勇也渐渐消弭成了无力。
被雨淋湿的宋钊忽然变得很重很重。
当他费了好大的劲儿都固定不好那人的身子与双手时,终于喉头一哽,两大滩泪齐齐从眼眶中砸了下来。
身下的马儿似乎感知到了主人的情绪,步速也渐渐慢了下来。
“淮庸……”
“你能不能搂着我,就像平日里经常做的一样,不然、不然,我要骑不动马了……”
宋钊喜欢元锡白唤他的表字,每次只要元锡白叫上一句,那人便完全拿他没辙了,生到一半的气都能云淡风轻地放下,称得上是百依百顺都不为过。
可今日,元锡白唤了数百回“淮庸”,那人却一声也没有应过他。
“为什么这一路上都没有接应我们的人。”元锡白从来没有一刻感觉自己这么无助,即使抱着宋钊,他仍然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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