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前半生被埋没在那些将他蚕食毁灭的苦难中,他也在心中充满怨恨地问过,为什么是他,为什么这世上有那么多的人却偏偏要让他来承受这一切;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那样引人注目的长相,也没有那样出众的才学,甚至也不需要那曾经让人羡慕的出身,就只做一个寻常老百姓平淡安稳地度过一生就好。
可若是那样,他就遇不到楚岳峙,无法拥有楚岳峙那全心全意毫无保留更义无反顾的爱恋。
为了能与楚岳峙相遇相知相恋相守,就必须先经历那不堪的苦痛与非人的折磨,这,真的值得吗?
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问过自己。
偶尔夜深人静从睡梦中醒来,看着躺在他怀里的楚岳峙,他也会反复地问自己这个问题,恍惚间每一次他都并没有明确的答案。
那是太过沉重惨烈的人生,他虽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但若让他再承受一次这样的人生,他其实并没有那个信心自己能再次扛下来。
他的后半生,是从楚岳峙找回记忆那一刻开始的,也是楚岳峙成就了他的后半生,让他从司公公做回了司渊渟,既已重新开始,仇恨于他而言,也就渐渐不再那么深刻。
因为对于他来说,他更想要做一个正常人,哪怕依旧要面对朝堂上的尔虞我诈,至少他是和爱的人一起努力地去实现心中的理想与抱负,他想要,向光而活。
从法场回到宫内,听闻楚岳峙去了练武场,于是又寻了过去。
司渊渟远远就见到楚岳峙在练武场内跟周楫过招的身影,这么多年过去了,那身影在他眼中依旧惊鸿照影,矫若游龙。
楚岳峙每年都在他生辰时为他跳生辰舞,八年来一次不落。他每到那时候都会觉得,自己确是三生有幸,才能拥有楚岳峙。平日里分明就是铁血帝王的模样,政务再忙也不曾将习武锻炼落下,可只要在他面前,从来都是温软可欺,连偶尔跟他闹脾气都不带半点帝王的架子,比谁都好哄。
这世上,不会再有谁,能比得上楚岳峙,也不会再有谁能如楚岳峙这般待他。
就像司渊渟永远能一眼就找到他一般,练武场中的楚岳峙也看到了走入练武场的司渊渟,于是收招示意到此为止,楚岳峙直接把手中的剑丢给周楫,径直向司渊渟奔去。
司渊渟干脆就站在原地向楚岳峙张开了双臂,然后将楚岳峙抱了个满怀。
“都了结了吧。”楚岳峙知道他是去法场观刑了,没有陪他一起去是因为知道他想要独自跟过去做个彻底的了断。
“嗯。”司渊渟替楚岳峙擦去额角的细汗,淡声道:“以后,大抵不会再做噩梦了。”
“我会一直在的,还有十六年,或许都不用那么久,圆圆是个可塑之才,等他长大了我早些禅位给他,也是可以的。”楚岳峙认真地给司渊渟说着自己的盘算,“做人不能太贪心,所以我选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我们俩大半辈子都在为了百姓和大蘅国奋战,一路到现在虽仍初心不改,但那并不是我要的终点,理想与抱负固然重要,可是司九,余生太短,我怕留给你的时间太少。”
他在登上帝位后,越发清醒地意识到,其实自己能做的事有限,他身为帝王,如今成就的一切,并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功劳,这里面,更多的是因为有司渊渟,傅行云,吴永廉,夏志轶,凉忱以及钟清衡等人的辅佐,他才能走到今天;而现在,女子学堂一事得以成功推动,更多的是司竹溪的牺牲和皇甫良钰的努力。
所谓君臣,若无良臣,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即便有满腔热血,即便真的有一展宏图的能力,终究还是会被现实的种种困难掣肘,明君又何尝不是由良臣所成就;就如同国家,乃是由百姓汇聚而成,若无百姓何来家,无家又何来国?
他的确还有很多想要做的事,他只是害怕,怕自己最后留给司渊渟的时间太少。
抚过楚岳峙的发,那鬓角又隐没一丝白发,司渊渟没有说出来,他知道楚岳峙十分在意这些。轻轻勾起唇角,司渊渟眼神沉静平和,道:“我们是在一起的,就足够。我虽也期盼出宫那一日,但你是知道我的,我还是希望当你我离开这宫城之时,能在这宫墙之上看到我们共同缔造的繁华盛世。”
静默地凝视司渊渟片刻,楚岳峙将头靠到司渊渟肩上,道:“都依司九,只要是司九心之所愿,楚七都定会竭尽所能将其实现。”
拇指在楚岳峙耳际轻轻揉捏,悄悄地替楚岳峙拔去那根藏在鬓角的白发,司渊渟低头吻他的侧脸,不再多言。
第一间女子学堂在同年的十二月于京城建成。
女子学堂建成并开始招收学生的第一日,司竹溪与皇甫良钰先后出现,亲自为女子学堂招收登记了第一批来自寻常百姓的女学生。不仅如此,她们也向百姓们保证,在学堂里所有学生都将一视同仁,统一发放文房墨宝、书籍以及校服,防止学生间出现对出身以及所用之物的攀比。
最终,除去宗室权贵与富贾送到女子学堂的小姐们,总共招收到了三十名寻常百姓家的女孩儿作为女子学堂的首批女学生。以起步而言,已是很好的开端。
经由司竹溪和皇甫良钰的提议,最后商定女子学堂中不仅会教导学生识文断字与礼教之仪,也教授琴棋书画与基础骑射之术。
皇甫良钰因要回边疆镇守,无法在京中久留,只是此前卫云霄向楚岳峙请旨调回京城,因此最终决定,骑射之术由卫云霄负责教导。
而司竹溪也向楚岳峙请旨并得准允,每月初三她都将会亲自到女子学堂为学生们授课。
女子学堂也已公示,将于宴清九年二月正式开始授课。
在正月大典上,楚岳峙也重赏了为女子学堂设立而出谋划策并积极推进的大臣们。
正月大典后第二日,楚岳峙一早便摆驾坤宁宫,与司渊渟一同去与司竹溪谈那让他一直挂心的事。
楚慎独受封太子后已搬去了东宫,司竹溪如今是当真只自己在坤宁宫住,她不太喜欢让人近身服侍,因此每日里更多的时间她都是独自静处。
司渊渟与楚岳峙到坤宁宫的时候,司竹溪刚用完早膳,见他们来了,便让宫人又端上新茶与几份茶点小吃。
“昨日才是正月大典,今日两位表哥不在撷芳殿里恩爱却一早便来拾喜此处,可是女子学堂那边有什么事要与拾喜说?”司竹溪虽贵为皇后,但妆容一向素净,私下里就连钗簪耳环都只戴最为简朴的,丝毫不见当日在朝堂上的繁复,她此刻坐在桌边,整个人看起来娴静淡雅,只看容貌丝毫看不出她已年逾四十。
“今日来,是为了私事。”楚岳峙开门见山,直入主题道:“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一直都在为了女子地位之事做准备,如今女子学堂一事能成,你功不可没。只是你已经为了此事耽搁多年,我实在不忍心再让你牺牲更多,我知道,你与余隐有情,也许现在还不是你卸下这皇后身份的最佳时机,但这并不代表,你要继续委屈自己与余隐这般蹉跎下去。”
司竹溪微微一怔,没有想到楚岳峙是来与她说这事,于是哪怕知道余隐此刻不在,她还是下意识地往殿外看去。
她与余隐之间,其实连发乎情止乎礼都说不上。
余隐对她的情意从何时开始,她并不知道,就连余隐入宫当了侍卫并每夜都来坤宁宫为她守夜,都是她在养好身子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才发现。
她也说不清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在意余隐,等她意识到时,余隐已是她心中一道极为固执无法抹去的身影。
三千多个日子,余隐从不在白日出现,每一夜都只沉默地守在她的殿外。
偶尔她也会走出殿外去见余隐,只是他们之间的话极少,余隐从不与她说其他,对她说得最多的,便是一句“你好吗”。
每一次,她都会笑着回答余隐:“我很好。”
也曾有几次,她问余隐:“你觉得苦吗?”
为了她,右手从此再不能使剑,又为了她,到这深宫中来;余隐本可以有更好的前途,却为她而统统放弃。
能入楚岳峙的苍鹭营,必然都是有抱负的热血儿郎;可不管她问几次,余隐都会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不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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