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倩影穿过月光纱帘,轻巧地踏过屋脊,继而掠过屋顶瓦砾,飘然跃下带出一道浅色的玉虹,恣意张扬得全无低调之意。
司竹溪来到楚岳峙面前盈盈一福身,道:“妾身见过安亲王。”
楚岳峙颔首,道:“就在这里说吧,我怕司九醒了找我。”今晚给司渊渟的药,他特意嘱咐吕太医调整过药方,若无意外,司渊渟这一觉会睡到寅时再醒,但以防万一,他还是不想离得太远。
“安亲王为了表哥,倒也真是费心了。”司竹溪虽是轻笑着把话说出,却没有取笑楚岳峙的意思,反而更多是放心,“能得你真心相待,妾身相信表哥定能好起来。”
“我不想逼得他太紧,他心里还装着很多事,如今又片刻不能放松,我只希望,他想看到我的时候我都在。”楚岳峙每每说到司渊渟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是温柔依恋,便是再不懂情的人都能看得明白,司渊渟于楚岳峙而言有多重要。
吕太医要将蛊药炼制好还需要一段时间,在这之前,他总还是觉得担忧,毕竟司渊渟的心病由来已久,他便是把自己能给的都给出去了,对司渊渟来说也只是安慰并不能彻底治愈,在两人的命连在一起之前,他连跟司渊渟分开一天都觉得太久。
“安亲王这样子,妾身都有点分不清,到底是表哥离不开安亲王,还是安亲王离不开表哥。”司竹溪十一岁便入了教坊司,又与司渊渟一同背负着血海深仇,这些年来,莫说是心上人了,她见到的所有男人都是王公贵族,而夺走她处子之身的还是楚岳磊这个仇人,对于司渊渟与楚岳峙之间的感情,她尽管为之动容,可因未曾经历过感情,其实并不能真的理解那种羁绊。
楚岳峙闻言淡淡地瞥了司竹溪一眼,像是在说显而易见的道理般说道:“自然是我离不开司九。”
司竹溪抬起手,遮住自己险些失态的娇容,顿了一下才说道:“安亲王让妾身深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关于女子被拐卖之事,本王想听听你的意见。”楚岳峙说到正事,自称也就变了,眉宇间的深情敛去,余下的都是认真,“那些被拐卖的女子,大多都是不愿意回去受人指点的,即便有些想要回去父母身边,只怕也未能如愿,本王不希望受害女子被解救后依旧面对流离失所的困境,只是思来想去,却也没有可以好好安置她们的地方,那云霓坊虽为本王所有可明面上到底是青楼,本王实在不愿再让那些受害女子面对旁人异样的目光,不知司姑娘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建议么,请安亲王容妾身想一想。”司竹溪在教坊司多年,有些礼节已习惯成自然,尽管楚岳峙曾说过在他面前不必过分拘泥礼数,但她依旧尊称楚岳峙为“安亲王”,字句都自称为“妾身”。
这人口拐卖的受害女子太多,如果才刚开始查,第一份到手的名单上京城中就已经有三十多人,之后还不知道有多少,也难怪楚岳峙会觉得棘手,毕竟除了青楼,几乎没有地方能名正言顺地收留大量无家可归的孤身女子久居。更何况安置是一方面,之后那些女子要如何养活自己也是个问题,总不能救回来后,便一直靠着楚岳峙与司渊渟接济,他们还有自己的一大帮属下,平日里也不似那些贪官一样敛财,真要比起来,他们二人只怕还不如贪了数年的石槐、方本和以及工部尚书。
司竹溪将可能的安置之法都在心中过了一遍,隔了好一阵子后才终于开口说道:“妾身细想了想,觉得兴许安亲王可以考虑开设绣房,将被解救的女子以绣娘的身份安置其中,如此一来她们既有了安身之所,也能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
“开设绣房做绣娘。”楚岳峙在心中稍作掂量,很快便点头道:“我之前倒是没想起来,女子多会女红,即便是有不会的,也能让其他擅女红的女子教导。绣房之中有绣娘是理所当然之事,也不会太过引人注目,还能给她们一个全新的身份与生活,的确是个不错的安置之法。”
“绣房是其一,其二可以是织布坊,安亲王之后也可看看,那些女子都擅长什么,若是擅长厨艺,还可开几家做点心的铺子。女子可做之事其实并不少,不过是平日里少有机会展示罢了。”司竹溪再提出一点建议,随后又很快补上一句:“妾身自知地位低微,说这些也并无冒犯之意,安亲王愿意听妾身的建议,妾身深感惶恐。”
楚岳峙以审视的眼神打量着司竹溪那张与司渊渟颇有几分相似的脸庞,说道:“司姑娘当日冲撞本王时,倒不似这般自轻之人。说到地位低微,本王倒是觉得,女子的地位,已被打压太过。本王审那户部尚书的时候,有些话现下想起,倒觉得他说得没错。”
石槐的话,固然难听,但却是字字见血的实话。
如石槐所言,石槐不是一切罪恶的开端,所以即便杀了石槐也没有用,不过少了一个雪上加霜的参与者,而像石槐这样的参与者还有很多。就连周楫也说,人口拐卖是历朝历代都有的事,周楫的母亲就是受害者之一。石槐也好,陈氏父子也好,甚至是那些参加成亲礼被杀的人,他们都把人口拐卖将女子当作传宗接代的生育工具之事视作寻常不足以为之大动干戈,因为这就是他们长久以来的思想,手握权势与金钱自然可以践踏他人。
而他,生来便是皇子,并未真正体验过百姓之苦,出征时他所见不过是边远百姓苦难生活的一隅,他感到气愤万千,然而对于百姓来说那便是他们的不会改变的生活。他活在高处,百姓在低处,他想象不到百姓的生活,即便他俯身而就,也不会懂。
司渊渟比他更早看清了这点,所以对于石槐所说的话表现得那样平静。
大蘅国的国土广阔,建国之初已有东西一万一千七百五十里,南北一万零九百四里,两京一十三省,而今经过他这些年来的征战扩土,更是将边疆一块收归国土。他还记得,班师回朝一路上,边疆一带的百姓住处简陋且衣衫破旧,但当他们快到京城时,县城里的百姓无论是居所还是衣着打扮都给他焕然一新之感,更不必提回到京城后看到的繁荣景象。当时他便暗自心惊,明明都是大蘅国的百姓,可生活竟是如此的天差地别。
且无论是边疆一带还是京城及其他县城,生活在其中的百姓都不认为自己的生活有不妥之处,他们仿佛各自生活一道隐形边界的两边,繁华之地越发昌盛,贫穷落后之地则越发贫困潦倒。
出征时他从最繁盛之地去到萧条之处,征战结束后,他又从好不容易才打下来的边疆把来时的路倒着又走了一遍,然后发现一切未变。
原来,不是他为大蘅国开疆辟土筑起牢不可破的边防就可以守护大蘅国的百姓,有很多的百姓,其实即便没有外族入侵,也已经挣扎在食不果腹一贫如洗的衰微中。
也许从那个时候起,他心里便已经对大蘅国长久以来的统治有了更深的质疑,也埋下了想要改变这一切的念头。
“司老尚书曾经让大蘅国两京十三省的许多百姓都得到了思想上的开放与唤起,本王想要将来再次推行司老尚书曾提倡的政策,但这次,本王希望能把女子地位的改变也纳入其中。如司姑娘所言,女子可做之事并不少,只是缺少展示的机会,也一直未得到过重视。”楚岳峙下巴微收双眸视线下移,从容沉稳地与比他要矮大半个头的司竹溪对视,以带着敬意的口吻说道:“这世间,有才能的女子不在少数,坚韧的女子更是比比皆是,而司姑娘在我眼中便是一位坚韧不拔且才情谋略都十分出众的女子。”
夜里的寒风吹起了司竹溪垂落在颊畔的几缕长发,又将那宽袖吹得翻起,司竹溪与楚岳峙对视半晌后发出一声轻笑,道:“想不到安亲王说话也如此拐弯抹角,看来如何安置受害女子,安亲王心中并非真的没有想法,找妾身来说是听妾身意见,实则却是用这些话来套住妾身。其实安亲王有话不妨直说,倒也不必如此抬高妾身。”
楚岳峙眼含笑意,又再多几分欣赏,道:“并非刻意抬高,本王一向实话实说。司姑娘,为司家平反,让司九重新以司渊渟之名站上朝堂是本王将来一定会做的事,而还有一件事,本王希望司姑娘在离开教坊司后,能助本王一臂之力,因为本王相信,这件事只有司姑娘能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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