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龄肯到书院来,叔父定然大喜,绝无问题。不过我们还是先等等看。”赵缅笑道,跟着落了一子。他心里有淡淡的宽慰和酸楚,经过了遇害患病,陈元甫似乎平和了不少,或许静王府中几日休养照拂给了他一些温暖;也或许是历经这许多坎坷,比从前看得开了。他没有与孙塾师计较,甚至未曾多问,但应该也同自己一样,想到了其中端倪吧。
静王与宁王不会袖手旁观,然而科考是文臣的势力范围,即使是皇子也很难涉入其中。赵缅望了望对面正拈了棋子思考的好友,他不能说出这一层,否则若是依旧不取,陈元甫会更失望难受的。此刻能做的,就是一同等待。
闲谈落子间,辰时不觉已过,外面突然一阵喧哗,只听鞭炮震响,连成一片,跟着是店家急匆匆在敲隔壁的房门,连声音都听得出兴高采烈:“王公子可在里面,给您道喜了,快快出来接喜报,您高中了!”
两人都是一怔,跟着就是徐即墨连门都不敲地闯进来:“繁昔,鹤龄,咱们快到院里去看看,子兴考中了。”
陈赵二人顾不得继续下棋,一同快步出房,恰好看到一脸如在梦中的王子兴已被店家和伙计簇拥到外面,一小队身穿红衣的喜差刚进院门,齐声报道:“捷报,湖州府王老爷讳子兴高中戊辰科会试三甲二百九十七名贡士,钦赐紫宸殿上面圣!”
余下几名同伴此时也都匆忙过来,纷纷上前道贺,赵缅见王子兴尤自发呆,连忙取出银两逐个给了等着领赏钱的喜差,笑道:“子兴,这遭可以写信向业师和妻儿报喜了。”
王子兴三十三岁,落第两次后已经有六年不曾归家,他怔怔立了一会儿,眼眶突然红了:“繁昔,我……”一时说不下去,又有些不好意思,连忙低下头用袖子拭了拭眼睛。
相对于金榜题名,这点反应实在只能算很小、很正常,热闹了一阵,众人正要回房,突然院外锣鼓震天,又一小队衣着一模一样的喜差匆匆赶进了大门,为首一人高声道:“罗孝宣老爷可在?”
所有人又是一阵惊喜,罗孝宣上前一步,拱手说道:“在下便是。”
五名喜差同声道:“捷报,嘉兴府罗老爷讳孝宣高中戊辰科会试三甲二百一十二名贡士,钦赐紫宸殿上面圣!”
连着两人考取,应该不是偶然,赵缅与陈元甫对视了一眼,再是已经放下,此时也不禁多了几分紧张,难道说在今朝戊辰科,终于等到了秉公相待么?
对于八名一道参考的学子而言,这一日上午的数个时辰犹如置身梦里,高中的喜报来了一拨又一拨,两个时辰间,由三甲报到了二甲,待到徐即墨中了二甲三十三名,只有赵缅与陈元甫还未得讯了。
客栈掌柜已经从喜气洋洋旁观到两眼发直,他怎么也想不到,因为匆匆入住,连上房都没有分到一间的八个举子,竟然中了六个;而且,六名新科贡士都顾不上欢喜,陪着余下二人继续在等,看神情竟似没中的这两人才是他们中为首的。
院里院外已经拥满了人,有其他考中的贡士前来拜会,有没中的沮丧之余想沾些喜气,更多的是看热闹的街坊邻里,里三层外三层地踏着满地放过的爆竹挤站在一起,喧嚷非凡。掌柜只是晕陶陶地想,去岁给店中换了一根大梁,难道那木料搞错了,用的不是松木而是梧桐木不成?
等了半个时辰,仍然不见再有报讯的人上门。徐即墨道:“莫非他们是怕我们今日赏钱给得多了,临到头来囊中羞涩,不好意思再来?”几人都笑了起来,孙塾师连文章带人地出卖,收进三百五十两银子,被杨总管不客气地没收,又勒令他再加一百两补偿费,全都给了他们几个日常花费,故此如今手中宽裕,给赏银时也十分大方。
赵缅知道,大家都是想活跃一下气氛,免得这般等下去太过紧绷尴尬,即使是他,也被今日的场面弄得手心出汗,身边的陈元甫显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叹了口气说道:“大家进房吧,不等了,若是还有,早就该来了。繁昔,你我方才的棋还没下完。”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有人大声喊道:“来了,来了!”
只听得锣鼓齐鸣,声音越来越近,众人齐齐朝大门方向望去,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通路,惊异兴奋的议论声不绝于耳,两小队穿着同样服色的喜差不分先后,几乎同时涌了进来,见到满院是人,也顾不上找正主,同时高声报道:
“捷报,绍兴府陈老爷讳元甫高中戊辰科一甲第三名贡士,钦赐紫宸殿面圣!”
“捷报,潇湘府赵老爷讳缅高中戊辰科一甲第二名贡士,钦赐紫宸殿面圣!”
下一刻,鞭炮声响彻四里,周围人声鼎沸,不知多少人争相推搡着进来目睹会试三甲的风采,震耳欲聋的喧嚣里,只有赵缅与陈元甫怔在原地,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却仍是太过突然。
还是徐即墨推了一把,赵缅才想起银子都放在自己身边,连忙过去给十个喜笑颜开的礼部差吏封赏银。
“鹤龄,”陈元甫也被罗孝宣拉着,伸手一指,“你看,如果今日再出个会元,店家就能直接升仙了。”
定睛看去,陈元甫见到那忙了一上午的掌柜正捧起一只用来待客的酒坛,直接对着口咕嘟猛灌,不免一笑,才渐渐有了真实感。往昔种种尽是挫折流离,当下的一切,竟然真的会发生。
他游目四顾,身边盈满笑语喧哗,唯独不见静王府的人。笑容还未消退,他的眼睛也像早先的王子兴一般,不争气地湿了。
第六十八章 北境烽烟
九月初的洛城正在金秋,天空碧蓝如洗,树叶从深绿渐转金黄,是一年中最宜人的时节。然而在遥远的北境边关,草木在寒霜中枯黄凋零,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待到十月便会下雪了。
作为进入幽云十六州乃至禹周中原的门户,韶安城并无天险可供据守,唯一勉强算得上屏障的只有城北三里的归雁峰了。这座山峦于周围平坦的地势中奇峰突起,山势峭拔险峻,举目绝壁处处,难以攀援翻越,只是不够连绵,不足以阻断北辽骑兵进袭的通路。
时日既久,除了令辽军兵临城下以及运输粮草时不得不多绕弯路之外,归雁峰没能起到多少战略作用,渐渐连禹周守军都不太在意它了,每次出城狙敌,双方几乎都是在山峰下的大片原野上交战,即使归雁峰的千丈绝壁就在旁侧,既然谁都爬不上去,自然是被所有人忽略了。
然而这一夜,从来空寂的山谷中有了动静。秦肃背靠陡峭如刀削斧劈的山壁,立足之处是一道仅有尺余宽的石棱。山风凛烈刺骨,呼啸着穿过狭窄的裂谷时,隐隐如同凄厉的哭泣,参差的巨石仿佛随时会被掀动,从悬崖上坠落而下。但秦肃对这一切恍如未觉,他只是注视着脚下二十多丈深处的谷底。
点点微弱的火光闪动着,照出隐绰的人影,一队队一行行辽兵正无声地移动。
居高临下望去,火把散落的微光起初闪烁而游移,如同随时会在寒风中熄灭,但它们的数量渐渐增多,连成一片,随着军队的行进从裂谷深处的另一端向谷口处蜿蜒伸展而来。目力所及,举着火把的辽军已经黑压压铺满了谷底,数量还在不断增加。
会战进行到第三天,北辽军果然来了。这道去年才在地龙翻身时出现的裂谷就像归雁峰本身一样鬼斧神工,除了谷口处有巨石辗转遮挡,令人难以发觉入口,竟然可以直通向山峰下的战场。在其中藏一部分兵力,就像徐定臻曾经说的,或可在会战时收到奇袭制胜之效。
为了让敌方安心进入圈套,徐将军归来后在云王帐下吃了不少冷落,领到的将令也都是最无关紧要的那种,在旁人眼里完全是不受信任、说不上话的处境。
辽人果然不肯放弃如此重要的机会,几日激战下来,双方互有伤损,但可以看得出,北辽军队正在大将余木黎的指挥下,有意无意地推进,逐步逼迫禹周军队退向归雁峰脚下。为了达到这种效果,不惜命令大队骑兵冒着如蝗箭雨连番冲击,被射死以及滚倒在绊马索和铁鹿角前的为数不少。
秦肃此刻闭上眼睛,白天战场厮杀的情景便如回到眼前,除去留在韶安城中固防的部分守军,十万大军盔甲鲜明、排列整齐,如同静止的海潮,其中有久历战阵的精锐,也有初次应敌的新兵。虎贲旗、狮鹫旗、腾蛇旗……各部军旗如同疾风吹动的草浪,层层摇动翻飞,传递将令,向上一级应旗,大军迅速而有条不紊的列成阵形。云王洛临翩策马立于中军之前,身后一众将领逶迤排开,玄黑绣金的大旄在他头顶猎猎作响,上面的金色盘龙宛若翻腾盘旋于云海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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