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湮华望望用心陪着自己说笑的皇弟,叹了口气:“一日三省己身,我是在想,别看这些年来也算经历了些事,我其实,一直都任性得很。”
所有人都这样郑重其事、如临大敌,是因为已经担心了很久吧。自己选了眼下的路,意味着许多人要陪着一起走下去。隐约间,他看到了压在弟弟、朋友还有属下们心中的重负。
好在近日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很小,十二天倏忽而过。至于以后,再以后,沿着择定的道路走向尽头的目标与终点,一切如此明确,为何偶尔仍然会迷茫?他不愿再深想下去,短暂的休息与安逸是可怕的,会令人不由自主地察觉心底深处的眷恋,进而生出自私软弱的念头。
“凭渊,我有些困了,不用再陪着我。你累了一天,还是早些回去安歇吧。”他轻声说道。不能得到太多,会因而贪图更多,只会害了身边每一个亲近的人。
十一月初九,顾太夫人七十寿辰,翰林院长史顾宏声府上冠盖云集,宾客盈门。
洛凭渊前去时,只见顾府门前车马川流来往,带有各家各府标记的马车排列得一眼望不到头。顾府是云王的外家,虽则早已想到来拜寿的人数必定不少,但眼前的盛况仍然超出了他的预料。
宁王莅临,顾长史亲自迎出府门,陪着他到正厅叙话,一众宾客也纷纷近前见礼。
顾宏声于翰林院任职多年,可说是清流中的代表人物,户部当日提请增收韶安税,他是反对最激烈的文臣之一。据说当年嫁女时,顾长史因为担心被诟病攀附皇子,还曾经很是踌躇了一阵。
洛凭渊举目望去,前来道贺的文臣最多,连礼部尚书也来吃寿宴。他略一四顾,果然看见了不久前刚被选为翰林院编修的赵缅与陈元甫。在座也有一些武将,兵部来了两位侍郎,显然都是由于四皇子的关系,此外就是宗亲。
太子而今已经少有闲情赴这类家宴,安王死都不会来给洛临翩长面子,今日来的宗亲以女眷为主,都聚在后园花厅中。
顾太夫人身有诰命,宫中已按常例颁下赏赐,莲妃也遣内侍送来寿礼。宁王的到场如同鲜花着锦,气氛变得十分热烈。
离开席还有大半个时辰,洛凭渊应酬了一会儿,心想继续呆在正厅,未免太喧宾夺主了,于是起身道:“我也该去拜见太夫人,顾大人今日事忙,只消派个人带路就好,不必费心招呼我了。”
他统领靖羽卫已有半载,即使是微笑着说话,神态间也自然而然令人觉得不容违抗。顾宏声连忙唤了次子过来,要他好生陪着五殿下去后园。
顾老夫人是有名的好福气,富贵双全,儿孙满堂。洛凭渊到慈安堂见礼时,看到一位头戴貂皮抹额,身着烟紫色团花蜀锦褙服的老夫人,眉目很是慈祥,看得出年轻时相貌应是颇为端正秀美。
老年人对年轻后辈主要看长相,没那么在意身份地位,顾太夫人一见洛凭渊,立刻喜欢得什么似的:“好俊的孩子。”又要他坐在旁边,笑眯眯地问年龄生辰,“可议亲了没有?也不知谁家的姑娘将来有这福分。”
说着又感叹:“临翩也是好孩子啊,可惜我那嫡亲的孙女儿到底福薄,扛不住,留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只盼将来再寻个知冷知热的身边人陪着吧。”
顾二公子在一旁见祖母絮絮叨叨拉着宁王说个不住,手心里着实捏了把汗,好不容易才瞅了个空隙插进来:“祖母,方才来时父亲嘱咐,要我照看着您休息,看累着了。”说着便对旁边两个丫鬟吩咐道:“趁着宴席还没摆上,先扶老夫人进里间歇息一会儿,下半日才有精神。”
顾太夫人也没拒绝,笑着起身,又塞给洛凭渊一只糖荷包:“将来有了媳妇儿,空暇时带来给老身看看,一道说说话儿。”
“祖母岁数大了,难免爱多念叨,五殿下别放在心上。”顾二公子送走太夫人,向宁王半解释半抱歉道,心里埋怨祖母这也太不见外了,人家是皇子,怎能像对待自家孙辈一般。
“不要紧,太夫人慈和温熙,讲的也都是人之常情。”洛凭渊笑着摆手。宫中太后早逝,几个太妃说话也都是弯弯绕绕的,他很少有机会感受这种正常的关心。寻常人家的祖母都是这样的么?他捏捏手中的糖荷包,有点窝心。
今日的家宴本是可到可不到,静王特地提起,他还想过是否有什么深意,如今看来,或许皇兄就是让自己来尽个礼数,顺便散散心的。
洛凭渊让顾二公子不必继续陪着,说道:“顾大人那边定然需要你帮忙,我在后园中随意走走,过一会儿便回正厅去。”
顾二公子见他显然更想清净,不愿多惹人注意,只得命一个从人给宁王引路,免得辨错方向。
早先曾经听说,顾宏声的府邸乃是祖产,三代前顾家先人曾官居一品,任辅政,封太子太傅,才能在洛城拥有偌大家宅。花厅方向隐约传来锣鼓声,是府中请来的戏班,想来今日的女眷都聚在那边看戏喝茶。
洛凭渊想看看后园是否的确雅致,便拣了条僻静的小径,徐徐漫步。冬季草木凋零,并非游园的好时节,一路行来没有遇到多少宾客,但觉入目景物多只寻常,倒是几棵一抱多粗的松树苍翠欲滴,增添了几分生气。
园中的池塘已冰封,不过假山附近一树腊梅含苞待放,清雅动人,洛凭渊便循着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清芬走了过去,他想,再待上片刻也该回转了,待到宴席上喝一杯酒就可以告辞。
就在此时,假山另一边传来低语,声音放得很轻,若非他耳力特佳,只怕难以分辨。
“小姐,天气太冷了,我们还是回厅里看戏吧,别受了风寒。”声音娇嫩,说话的应是名少女,语气里透着浓浓的焦虑不安。
一阵安静,对方似乎默然不语。
“想不到,婉瑜郡主凭着宗室身份这般骄横,仗势欺人;吴家小姐看着斯文,说起话来却如此阴损,我看就是因为她在一旁挑拨,才引得那几位小姐不顾体面,明里暗里讥讽个不住。”那少女应是名丫鬟,接着又道,声音有些愤愤。
她口中的小姐仍然没有答言。洛凭渊依稀想起,婉瑜郡主好像是某位远房皇姑母所出,宗室中或远或近的表亲不少,他平日没怎么留意过;而吴小姐,会不会是今日来道贺的吏部吴侍郎之女?这些念头只是瞬间掠过,他随即想道,我在此偷听闺阁少女私下间的是非长短,成什么样子。
正要转身离去,先前的丫鬟又说道:“小姐别放在心上,她们分明是嫉妒,因为宁王殿下……”
“沁画,你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说了半天,说够了吧?”那位小姐像是听不下去,终于出声道,“愈发不成话了,她们有什么可嫉妒的,羡慕我倒霉遭遇贼匪,弄得名声不清不白么?还是嫉妒我获赐了几匹宫缎?嗯,后面这条还是有可能的。”声音婉转清澈,听不出恼意,而是带了一点无奈的玩笑。
洛凭渊蓦地顿住了脚步,这少女竟是杜棠梨。
“小姐,她们当然是为了五殿下才排挤得这么露骨。你就别欺负我脑子笨了,沁画都快急死了。”沁画顿足道,“小姐做什么要理会她们的冷言冷语。我们还是回去暖和一下吧,都出来半个时辰了。”
“今日是怎么了,宁王殿下岂是能挂在口边说个不住的。”杜棠梨轻声斥了一句,不过听上去并没生气,“难得跟着父亲出来一趟,我嫌待在厅里烦闷,想随意走走,你别总是催我。”
“可是,可是,”那丫鬟似乎的确很焦急,踌躇了一下,像下了决心般说道,“方才端茶的时候,我碰到婉瑜郡主的侍女在同人私语,说五殿下到府里来拜寿了,厅里最尊贵的两位夫人,我也没弄清都是什么封诰,已经遣人去前面请他过来略叙一会儿。婉瑜郡主和那吴小姐本来连正眼也不瞧咱们,可却突然向小姐寻衅。要让你在花厅里待不下去。连沁画都看出来了。她们是要借机往前凑,又防着五殿下看见小姐,实在欺人太甚。”说着,她的语声里几乎带了丝恳求,“所以,小姐若还是耽在外面,岂不是遂了她们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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