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有几分把握,以洛城局势之紧张,少卿尽管没有明说敌人指谁,但昆仑府的内线听到这番话,也定然急着一探究竟。然而当晚书房周围风平浪静,无人窥探,我们次日只好继续做戏,将紧张悬念渲染得更足,须知无中生有委实是一件辛苦的事。第二晚,天上飘着零星的小雪,我与少卿隐匿身形守到子正时分,负责值守书房的两名护卫畏寒,缩到靠外的小房中饮酒,都醉得打起瞌睡。就在这时,果然有人影闪动,无声进了少卿的书房。”
众人都听得有些出神,江晚璃问道:“南宫公子,你们可捉住了这偷入之人?他是谁?”
“要问那偷入书房的人,怕是须从四年前说起,”南宫琛叹了口气,明显踌躇了一下才道,“少卿这人不解风情,本来对音律无甚兴趣,四年前却忽然转性迷上了听琴。他聘了一位江南有名的琴娘,带来一个十五岁的独女,唤作素雪,生得很是婉约秀丽。前年裴大家病死,裴素雪无处可去,但她也弹得一手好琴,歌喉尤其动人,故此少卿许她接替琴师之职,住在庄里。那天夜半,少卿提剑进了书房,而我按照事先约好的,绕到外侧堵截,以免贼子见势不妙破窗逃遁。然而我才到窗下,就听见漆黑的书房中剑风激荡,已在交手,少卿连声喝问,听得出又惊又怒,而剑刃碰撞的破风之声中,竟而夹杂了一名女子的惊叫哭泣,跟着就是一声男子的短促惨呼。”
“那男声并不响,又有些变形嘶哑,但我仍感到耳熟。我来不及多想,取出火折点燃,持剑穿窗而入。书房里的打斗已经随着惨呼结束,我急忙点燃油灯,少卿一言不发地站着,脸色铁青,躺在地上的竟是卫澄,他心口插入少卿的长剑,血流了满地,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房内书案边有一名年轻女子,就是我方才提到的那位琴师,裴素雪。”
“我没有想到设这个局会牵涉到卫澄,更未料到捉住的会是一名女子。月来也曾注意过这名女史,因为少卿与我对饮时曾使人唤她来隔帘唱过两曲,似乎颇为欣赏。但裴素雪性情娴静,少有招惹是非,除了少卿有时代课或心情不快让她去作歌弹曲,多数时候只在居住的小院内练琴刺绣,教授侍女们琴艺。这样一个十九岁的弱女子却在最不该的时候,出现在最不该的地方。那时卫澄眼见是伤得致命,救不转了,断断续续地说他没想背叛少庄主,只是一直不敢将与裴素雪之间的事禀明,又说素雪身世可怜,受制于人,方才是为了让她脱身才与少卿动手,他用最后一口气求少卿宽恕素雪,放她一条生路。”
“少卿的脸色很差,我想他是多日焦躁,一时气急才会失手杀了卫澄,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就劝他将这女子先关押起来,缓一缓再审问。但少卿不理会,冷着脸斥问裴素雪意欲何为,是否昆仑府派来的内应,企图刺探机密。裴素雪本来掩面而泣,这时却擦去泪水,冷冷地面对少卿,非但不惧,反而现出轻蔑之色。”
“她的声音极冷,又清脆,如同冰玉互撞,说自己并非什么昆仑府内应,而是琅環遗孤,原本也不性裴。多年前双亲罹难,她被卖到大户人家当丫鬟,没多久又有人将她赎出。买主说是来自怀壁庄,乃琅環中人,受宗主密令四处搜寻下属遗孤,不使流落在外。她以为自己得救了,但人家并未将她编入徵羽或挽音,而是单独教养,每日习练技艺。几年前,她得到了第一个任务,不是为国仇家难出力,而是随着琴师裴三娘来到万剑山庄,专司监视鸣剑令主的动向,将情报传往洛城,以防宗主不在江南,慕少卿会做出什么反叛自专的举动,坏了宗主的大计。”
这番话全然出乎在座每个人的意料,秦肃手中正拿着一根小树枝,此时“啪”地一声断为两截。容飞笙脾气再好也不禁大怒:“一派胡言,哪有此事!”
南宫琛叹道:“在下听了舍弟的讲述,方才又闻琴音,自然知晓江宗主光风霁月,况且此事疑点昭然若揭,原本就是江宗主请怀壁庄告知少卿,庄内或有昆仑府内应;倘若裴素雪当真是奉江兄之命负责监视,自然早已得讯,又怎会中了我这区区陷阱?但在那时,卫澄气绝身死,我与少卿都是心烦意乱,听到她这般说来,却有杜鹃啼血、字字惊心之感,竟是信了七八分。”
洛湮华轻按了一下容飞笙的肩头,沉思着问道:“这女子可还说了其他话,少卿是如何发落于她?”
“她或许是认为少卿不会放过她,有些豁出去了,故而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南宫琛苦笑道,“诸如,说少卿空谈雪恨,多年来还不是缩在山庄内坐享父辈余荫、说她这些年已然渐渐悟透,江宗主身为皇长子,日夜所思自然是如何光复昔日尊荣,怎会将出自江湖草莽的琅環放在心上。也就是而今处境艰难,才会依托借助下属们卖命,何曾在意过众人的冤屈等待!可笑少卿自负平生,实则与其他人一般无二,心里清楚却要装糊涂,终日自欺欺人,甘被利用蒙蔽也不思设法复仇,白白生了这七尺之躯。她一个女子身不由己诚然可悲,少卿这堂堂令主却是可叹可悯。早知如此,她宁愿就在不相干的人家里当一辈子侍女,也好过苦熬这口不对心、三刀两面的日子,害了卫澄这样的有情人。此时书房外已有不少护卫闻声赶来,少卿煞白着脸喝命不准进入。裴素雪说的既是嘲讽,又是悲切,我听得实在难受,加之自己又不是琅環中人,弄清事态后不宜多作与闻,就退了出去,招呼众护卫退到二十步外等候命令。我想少卿回过神来,自会命人将她押走,待冷静下来再作处置;谁料等了半刻,书房内突然飘出一阵凄楚歌声,唱的是半阙词,’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常恨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迷归路。‘唱到那个路字,便杳然无声。等我带人进去,就看到少卿木然而立,裴素雪倒在地上,唇边有一丝黑血,已然服毒自尽。”
“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迷归路。”洛湮华若有所思地重复一遍,“原来既卫澄之后,裴姑娘也死在了少卿面前,常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却是个例外。既已心旌动摇,怎当得对方以命相搏,也无怪少卿会就此执迷,找不到归路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东窗定计
南宫琛次日向静王告辞,洛湮华也不强留,微笑道:“知道长公子事忙,不过瑾公子离开洛城时,肩伤尚未痊愈,教人十分记挂。现下既然来了,不若在庄里多盘桓几日,唐公子也在,正可为他诊治一下。”
“阿瑾见到江宗主和陆公子,又得知唐范两位少侠也在,哪里舍得走,如此便叨扰了。”南宫琛笑着拱了拱手,“江兄也需多加保重,在下过几日再来拜会。”
洛湮华认为自己歇息了半日加一晚已然足够,于是不再耽搁,从驻在怀壁庄的属下开始,先是淇碧副令主严至绪,而后是谢潇,流银令主甄梓贤,逐一听取禀报,详询金陵城中、琅環内部的态势。如是一来,琅環各令部属闻讯,纷纷赶来请见,从早到晚络绎不绝,候在前厅。
皇兄会见部下,洛凭渊不好在场,好在庄里还有唐瑜、范寅和南宫瑾,静王让容飞笙派了两名从人,陪着几位公子外出闲步游览。
城中确有不少盛景,平堤观湖、乌衣夕照,过太平桥,经钟鼓楼,信步而行,处处皆有小桥流水,岸边垂柳苍翠如烟。
洛凭渊的心思却不在景致上,而是留意风土人情。金陵与苏州、杭州同为江南最富庶繁盛之地,居民逾百万,城内商铺数不胜数,街市上货物琳琅,不仅汇集各地特产,间或更能见到自外洋偷运来的新奇物件;城外田连阡陌,家家户户或从事桑麻,或耕种稻米水田,如此丰饶景象,令人很难相信此地向朝廷送缴的赋银却在逐年减少。
沈翎因为是官身,加上在扬州府已漏了行迹,故此没有跟来怀壁庄,而是递了勘合文书,就在金陵府驿馆住下,为五皇子的官船抵达打起了前站。他召集早先派驻的靖羽军士,忙着将收集来的消息整理汇总,准备尽快呈给宁王。
南宫瑾作为生长于斯的世家公子,本拟带几位朋友同去河上泛舟,须知不曾赏过十里秦淮、楼台叠锦的盛景,如何领略何为南朝金粉?但引了两次话头,看出洛凭渊明显提不起兴致,他也只有暂且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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