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王记得自己上次来到此地时,应该还是十六岁上,如今隔了十年,这座园子似乎又扩大了些,山石苍翠依旧,各色异草藤蔓错落攀爬,小小的果实点缀其间,上面凝着白霜,园里清凉得不似夏日。
洛湮华心里有淡淡的叹息,单是为了维持这座园林,就不知得花费多少心血钱财。
钱府的夏宴年年都在晚上,从下午起便已宾客络绎。园中供闲坐休憩的所在不少,都放着一盘盘一篮篮颜色鲜艳的樱桃。这是由于长公主当年在洛城北郊有座庄子,兴之所至没有种稻米,而是特意遍植樱桃树,几十年下来,晚熟的樱桃甘甜鲜美,在洛城上层很有些口碑,故而每年的夏宴中都用以待客。
静王在碧箩园中随意地走了走,时而停下来与他人打招呼。他见到一处树荫掩映下有座小小凉亭,就走过去坐下,随手拈了两枚樱桃把玩。
“大皇兄今日还真是好兴致,”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肯到钱侍郎府中闲坐,莫不是身体大好,无需在府中养病了?”
不用看,静王也知道来者是谁。在这世上,能单凭声音就令他从心底感到厌恶的人没几个,当今的太子洛文箫便是其中之一。
他转过头扫了一眼,太子正负手站在庭前不远处,旁边跟着钱家的二公子钱瞻,还有一人三十余岁年纪,却是户部侍郎闵谙文。
“太子政务缠身,尚且有闲情逸致前来捧场,”他并不起身行礼,只淡淡说道,“我一介闲人游览一番,也算不得什么。”
“五弟昨日离了洛城,大皇兄今日似乎心情不错。”太子不紧不慢道,语气仍然温如春风,“也怪我最近事多,改日定会记得提点凭渊一声,毕竟长幼有序,须得好好尊敬长兄才是。”
旁边的钱瞻和闵谙文交换了一个眼色,据说宁王与静王不睦,京中官员大都耳闻,尤其近来,只要在宁王面前提到静王,洛凭渊的脸色就会立时冷淡下来,明显不愿理会。
静王闻言,果然眉头微蹙,静静地看着洛文箫,并不答话。
钱瞻有些尴尬,他是此间的主人,打圆场道:“闵侍郎提请的韶安税乃是国之大事,太子殿下为此事连日辛劳,今日正好放松心情,加上大殿下也赏光前来,碧箩园真是蓬荜生辉。”
钱家见静王已经还朝,有时还被天宜帝召见,故而下请帖时不好漏了他,谁想到一贯辞谢婉拒的洛湮华今次却欣然应允呢?
静王的目光从缓和气氛的钱公子身上扫过,掠过太子和闵谙文,最后落在青郁的山石流水间,他心里有一丝惋惜,语气依然淡淡的:“太子着意操持,这韶安税,想必父皇是准了?”
洛文箫温文尔雅的神色有一瞬间的破裂。近两天,他总觉得距离天宜帝点头照准韶安税只差那么一步,可这一步偏偏就悬在半空落不下来。洛湮华的神情静谧闲适,他甚至找不到丝毫嘲讽之意,但心中怒火和挫败感却瞬间升腾。都说居移气,养移体,做了五年一人之下的太子,何以在面对这位兄长时,仍然按捺不住心底那一点近乎心虚的焦躁。
他心中恶念陡升,脸上仍带着微笑,向静王靠近一步:“大皇兄的病看来倒是好多了,何必总是坐着,还是到处逛逛的好。”说着,一只手便状似无意地朝他肩膀按去。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倏然闪入亭中,身法迅捷飘忽,出手架住了洛文箫的手掌,冷冷道:“不许碰。”却是个清秀的少年,也不知他原来藏身何处。
“大皇兄现今出门,还带着暗卫呢。”洛文箫心中恼怒,微笑中不觉多了几分恶意,“这般护主。”
“没有武功在身的人,只得如此,比不得太子殿下。”静王道,懒得多说,他已看见又有人朝这边过来了。
亭外传来一道沉稳的男声:“属下参见太子殿下,静王殿下。”
洛文箫辨出了对方的声音,心神微震,他回过身去,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拱手而立,面容寻常,气概凝练,虽着一身布衣,但在这满园锦绣中,谁也不会将他错认成个下人。
“李统领也来了。”太子颔首道。既然有大内统领李平澜在场,难以靠武功玩弄什么花样,言语上又讨不到便宜,他保持着一贯的温和气度,打完招呼便转身走了,钱瞻和闵谙文自然也跟了去。
李平澜走进亭中,打量一下静王身边的少年,说道:“小小年纪,轻功不错,想不到你还会用秦肃之外的暗卫。”
静王笑了笑:“小绫来见过李统领。”
少年从方才起就盯着自己格挡过太子的那只手,一脸不舒服,闻言便过来向李平澜行礼,低着头不说话。
静王明白他在想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要是觉得脏,就去水边洗洗手。有李统领在,不会有事。”
少年看看自家主上,又望了眼大内统领,迅速掠出亭外不见了。
李平澜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可是关家的人?”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李统领,”静王道,“是关家的老幺,比关河小了十岁。这孩子总闷在府里太压抑,我带他出来散散心。冲撞之处,李统领莫要见怪。”
“陛下都已亲口应允了琅環过江,重返中原,那么只要不闯到宫城里生事,便算不得冲撞了李某。”李平澜神色平淡,“自五月初三匆匆一见,不觉已两月有余,殿下这一铺,赌注下得如此之重,可有胜算?”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必须这么做,”洛湮华悠悠说道,“筹谋再多,胜负仍是天意。李统领观棋不语,是否乐在其中?”
“李某不是君子,乐趣是没有的,”李平澜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是见殿下明知不可而为之,便也想跟着小小地下它一注。”
“原来如此,不管李统领看出了什么,在下都十分承情。”静王微笑道。李平澜以绝世高手之能为,守护了重华宫十余载,想来在他的眼中,能配上那把龙椅之人,除了太子的封号,还需要足够的才具与德行。
说话间,园中的宾客越来越多,谈笑与问候声渐渐盈耳,两人见到远远地又有几人朝这个方向走来,正中间是紫袍玉带的端王爷,他左边陪着侍郎钱崇益,右首却是一身白纱如云的白若菡。
端王爷雅好音律,他近日原本心情郁闷,对钱府夏宴无可无不可,但听说了向来不应邀外出的白若菡答应到场弹琴,立时来了兴致,欣欣然前来领略碧箩园中琴音婉扬的韵致,好一扫府中珍宝失窃的晦气。
钱崇益此时面上带笑,心里却正在发愁,碧箩园正中的二层水榭本来是他准备用于饮宴听琴的所在,让众多贵客坐在其中,可感受四面清风徐来,翠色怡然,再加上琴音流转,便是引人入胜的佳话。一切都预备得好好的,谁知道上午向楼上搬运器物摆设时,水榭中的楼梯突然折断,原来是底柱已朽,整座精工雕琢的楠木楼梯顿时塌了半边,临时找工匠修葺已是来不及,无论如何都不适宜宴客了。
碧箩园中并无他处可供这许多宾客同时饮宴,可是将晚宴移到宅院内进行,宴后听琴时就不能令琴音与园中夜景相互映衬,效果定会大为逊色,他一时也想不出补救的良策。
端王爷的注意力却在白若菡身上,一路行来,不时谈论园中景致的渊源来历,白若菡神色恬静,听到有趣之处便露出浅浅笑靥,柔声应答两句。
三人谈笑间走到小亭边,端王爷趋前与静王和李平澜打招呼。
“端皇叔方才在谈说什么,这般神采飞扬?”静王含笑道。
“当然离不了钱侍郎这座园子,”端王爷笑道,“适才若菡问道,既为京城名园,除了山石花木独具一格,可还有其他过人之处?我便对她说起那沧浪阁。”说着一指西边一座隐隐在绿茵中露出边角的楼台。
静王点头道:“据闻沧浪阁历两代经营,藏书丰厚,其中不乏珍本和孤本,而且观楼宇方位,若能登楼一望,园中盛景大半可收眼底,却是不俗。”
白若菡目中澄波流盼,说道:“若菡以往就常觉得,琴韵书香,相得益彰,这沧浪阁竟似比方才经过的水榭更见风流,倒真盼能入内见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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