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洛凭渊低声问道。随着秦肃平铺直叙的述说,他隐隐感到了恐惧,不是之前看到皇兄昏迷不醒时没顶般的呼吸困难,而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要将自己吸入其中,彻底吞噬。但他不能不问,这是皇兄曾经遭遇、承受的经历,与自己息息相关,咬着牙也要听下去。
“如殿下所料,韩贵妃没让我们等很久,次日清晨就派来了一名心腹内侍。”秦肃道,“此人后来被灭口了,但我至今记得他的模样。他说,二皇子近来勤习内功,进境堪慰,但若想功力有成,尚需借一股东风,久慕世间上乘功法无一能出清心诀之右,烦请大殿下看在兄弟情分,相助一臂之力,令二殿下功行圆满。如此,贵妃娘娘欣慰之余,自然不会给小殿下太多压力,任凭他喜欢跟着哪位娘娘都成。”
他顿了一顿:“他还说,二皇子修习的内功,名为鲲冥功。”
“你说什么!”洛凭渊的瞳孔骤然收缩,猛地一把抓住秦肃的肩膀,“洛文箫练的是鲲冥功?那种夺人内力的邪功?”
秦肃看着他震惊无已的神色,脸上毫无表情:“这世上,只有一种鲲冥功。”
洛凭渊失神地松开了手,慢慢退后几步,背靠在墙上,但觉自己从头到脚都在克制不住地发抖。
鲲冥功是著名的左道功法,由于能够化他人功力为己用,省去成年累月苦修,直接跻身高手之列,百年前曾被江湖邪道奉为圭臬;但这门功法的缺陷也相当明显,吸纳来的真气毕竟不是自己的,在彻底化用前,难以控制、运用自如;若是贪多嚼不烂,吸取了不止一名武者的内力,相互还要产生冲撞,练到后来,十有八九会导致走火入魔,轻则经脉错乱,功力全毁,重则丢掉性命。故此,出于无法克服的致命问题,加上正道讨伐,鲲冥功逐渐绝技于江湖。
然而在武学记载中,洛凭渊曾经读到,唯有在一种情形下,以鲲冥宫化用他人真气能避免走火,就是所吸取的内力至清至纯,全无杂质;能达到如此境界,要么是宗师级的绝顶高手,要么别具天赋,修习了清心诀。
“是魏无泽,一定是他的主意。”他喃喃说道,“给洛文箫提供鲲冥功心法,透露清心诀的特性,一剑刺死他实在太便宜了……”
韩贵妃当然找不到武学宗师给洛文箫白送内力,他们算计的是洛深华,是皇兄。
“我以为殿下会拒绝,但殿下沉默了一会儿,就让那内侍回去告诉韩贵妃,他答应了。”秦肃慢慢说道,“然后第二天夜里,洛文箫就进了长宁宫。”
“他怎么能答应?”洛凭渊听见自己仿佛拼尽全力般问道,“阿肃,你为什么不阻拦?而且,凭什么相信韩贵妃会遵守诺言,如果她过后反悔呢?”
他的声音好像很大,实际上低哑无力,因为一切已在许久前成为定局,早就晚了。
“我拦不住。”秦肃道,“他决定的事,旁人一向改变不了。殿下说,洛文箫得不到清心诀,也会想方设法废去他的功力,既然早晚保不住,不如用来交换五殿下的平安。”
他接着道:“但我知道,情况并不像他说的那样无望。宫里还有李统领,虽然不插手天家事务,但倘若真的有人要下毒手废去殿下的武功,他不会坐视不管,这也是韩贵妃不好硬来,只能设下圈套的原因之一。殿下通过守在长宁宫外的大内侍卫传信,将交易条件告知了李统领,请他作为见证。如果韩贵妃占尽好处还不放过五殿下,就相当于在宫中为自家母子树立了一个大敌。”
洛文箫在交易达成的第二天夜半潜入长宁宫,身旁跟着两名一看就是练家子的随侍。为了不引人注意,他换穿了内侍服色,一见面就满面笑容的行礼:“多日不见,大皇兄可是清减了不少,为弟这段日子日夜牵挂,每次听到你受了重伤都是心疼不已,幸好你没事。”
洛深华注视他春风得意的面孔,平静说道:“二皇弟,今日你得偿所愿,希望将来不要后悔。”事情不宜在外殿进行,他转过身,洛文箫跟在后面,一先一后走进一间内室。宫中的侍从都是韩贵妃安插的,早已躲得不见踪影,两人在蒲团上相对坐下,洛文箫迫不及待地伸手抓住了兄长的脉门。
二皇子的鲲冥宫不过练成了基础,彼此功力相差悬殊,即使洛深华不抵抗,他起初也几乎吸不到什么。憋得满脸通红后,洛文箫忽而笑道:“大皇兄,我昨天看见凭渊了,五皇弟一个人在太液池旁打水漂,好像很寂寞。我劝他不要靠近水边,免得再出事,他也不理睬。也难怪,凭渊一向只听你的话。”
洛深华望了他一眼,目中已满是厌恶,他随即闭上眼睛,默默运功,丝丝缕缕的真气透出脉门,由洛文箫的掌心进入对方体内。起初缓慢,随着时间推移,此消彼长,内力流失的速度越来越快,他脸上现出痛苦,额上渐渐挂满虚汗。
“他……他……,你……”洛凭渊嘴唇颤抖,已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又要问什么。在秦肃平实的讲述中,他内心已不可抑制地充满了恨意,只不知是在恨远在洛城的洛文箫、韩贵妃还是自己。他真的不知道,也无法想象,长宁宫深锁的宫门后曾经发生过如此可怕的一幕幕,那些辗转的痛苦,隐忍的窒息被隔绝在宫墙之内,不为人知。
他竭力调匀气息,仍然禁不住心底刀绞般的疼痛,几乎要弯下身体。
“洛文箫进来前,殿下点了我几处穴道。”秦肃像是明白他想问什么,简单地答道,“他想让我睡过去,但是又怕阻隔气血,影响我的伤势,所以点得很轻。我不久就醒了,挣扎着从卧房挪到那间内室外面……。二皇子平时看上去温文尔雅,想不到露出真面目,却连畜生都不如。殿下两度昏过去又醒转,他仍然不肯停手,临到末了还想指使随从往殿下身上再补一掌。如果不是李统领派人守在附近,挡住了他们几个……”他的声音有些暗哑,不再说下去。
洛凭渊不会忘记,初次发觉静王武功全失时,内心瞬间的惊疑和痛惜,皇兄的修为被毁得有多彻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还有太子不输于自己的深湛内力,以及试探问起时,若无其事的答复:是混元功。……林林种种,早已有迹可循,一朝点破,事实竟是昭然若揭。
良久,他轻声问道,“那么,青鸾她,其实并不是……”
秦肃缓缓摇头:“洛文箫离开后,殿下昏昏沉沉病了好些天,青鸾哭着在床边请罪,他也虚弱得没力气安抚。殿下从未与魏无泽交换什么条件,青鸾……是不告而别的。”
洛凭渊点了点头,他已经被一重重真相袭击得有些麻木,反而感觉不到痛苦了。恬园短暂的相逢,青鸾一直在说,她做错许多,是有罪之人,一次次问起皇兄的身体。当初在长宁宫,明白受到利用后,她一定非常伤心负疚吧,所以才会跪下请求魏无泽不要加害皇兄,甚至就这样被带走了……
从头到尾,韩贵妃和魏无泽玩弄了一套精心策划的诡计,令各自心愿得遂。并不如何复杂高明,只是,足够恶毒而已。
洛凭渊茫然地望着窗外业已黑透的夜色,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呆坐在御花园里的自己,如此地懵懂无觉,自顾自地沉浸在伤心不幸中,浑然不知,为了保住那葱茏夏日的安静角落,太液池边溅洒水花的片刻自由,皇兄曾被逼到怎样的境地。
可他绝不希望洛湮华牺牲至此,如果能够选择,宁愿住进蕴秀宫,或许上天保佑,还有机会撑到秋天,遇见云游至洛城的师尊……
“五殿下,能够拜入寒山门下,你确实很幸运。”秦肃道,“但你有没有想过,寒山真人久已不履凡尘,为何会突然踏足洛城,真的是云游路过吗?”
洛凭渊这才惊醒,自己不知不觉,将最后一个念头说出了口。他心中剧震:“阿肃,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师尊他……”
“莫真人超然世外,又怎会有兴致入宫与陛下相叙,还恰好动了收徒之念?你从来没有想过其中原因?”秦肃忍耐地看着他,将五皇子震惊无比的神色收入眼底,“既然说起当年的事,我索性都告诉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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