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邵仲言早就想好答案了:“这孩子一直都跟着我。这不,我这次调动,老婆过不来——正好女儿生孩子,也需要人照顾——他不放心我一个人,非跟着过来不可。”
转让碧城的事就还是别提了,不管怎么说都不可能圆过来的——邵景行年纪轻轻的就散尽家财,除非他看破红尘了,否则是个人都觉得他这干法不可思议。要么别人说邵景行发神经,要么说他邵仲言所图甚大,反正两者总要占一个的,那还不如不解释,反而显得他坦荡一点。
于是他只说邵景行的日后规划:“……慢慢来,他年纪轻,还是要一步一步走。这孩子喜欢做慈善,心细又负责任,我想着既然他有这个志向,也是好事,应该支持。”
周青山点着头,心里却很想吐槽。到了他们这个身家,大都会“喜欢”做慈善——谁不“喜欢”呢?可是也没见谁就把家业都捐了啊。而且既然爱做慈善,为何不就自家建立个基金来管理,偏要跑红十会去给别人干呢?
不过,心里再吐槽,周青山表面上也不会露出来。他是有点同情邵景行,但绝不会因此得罪邵仲言——他和邵伯言的交情,还不至于让他去管邵家的家事,最多日后有机会照顾一下邵景行就是了。
倒是邵景行在旁边听得直想翻白眼,对周青山笑了一下:“我年纪轻,其实不怎么懂事,都要慢慢学。倒是我以前听爸爸说过,周叔叔在古玩方面颇有研究,家里收藏了很多好东西。”快把话题转开吧,他听邵仲言的话都要犯尴尬症了,也亏得邵仲言能面不改色,说得好像真的似的。
周青山也愿意换个话题。不过邵景行如此突兀地转换,更证实了这捐财产的事有猫腻。他心里越发有点可怜邵景行,连忙顺着他的话说:“我是有点这方面的爱好,说起来最早就是因为一件瓷器跟伯言兄相识的。小行你也喜欢这个?”
其实邵仲言也巴不得不谈这事呢。邵景行干的这事把他坑了一头好不好?能面不改色地说话是他多年练出来的本事,但这也不代表他心里不尴尬。这会儿看周青山有意接邵景行的话题,便笑着说:“这孩子也喜欢呢。不过古玩行水太深,他这眼力还有得练。”
周青山哈哈一笑:“那正好。我前几天才得了件东西,小行来看看,也帮我掌掌眼。”
看古玩要比尬聊强多了,邵景行谦虚两句,就跟着周青山去了他的收藏室。
要说周青山的收藏,那倒确实相当不错。恒温恒湿的地下室里,单是那些放收藏品的多宝格和几案柜子本身就是有收藏价值的老家具了,其中还有比较难得成套的。
邵景行当然是满口称赞。他这几年跟胡原厮混也没有白混,话虽然不多,但很有几句夸到了点子上。周青山自己是半个内行,听他说话有见地,并不全是邵仲言在吹牛皮,不免更是赞赏。
“这个是我前天才得的。”周青山点了点多宝格上一个玻璃罩子,里头是一件角雕,“说是明代的东西,我有点拿不准。小行看看怎么样?”
邵景行凑过去仔细看了看。这件角雕有小臂长短 ,依着角的形状雕成一艘船,舷边海波起伏,仿佛正行于海中。
此船亦不像一般牙雕那样雕成龙船形状,再细细雕刻多层楼阁人物,而是形如一段树干,翘起的角尖便是树干末端的枝杈,枝杈尖上却挑了一团火焰。
树干之上则是二汉服老者对坐,中间一盘棋局。细看二人衣襟头发皆向船尾飘动,仿佛这艘树槎真的在海波之中飞速前进一般。
虽然看起来这件角雕比较简单,不像多层楼船那般富丽精巧,但刀法生动,虽非精雕细刻到每一缕发丝衣纹,可仅衣襟飘动这一点细节就令人物栩栩如生,反而别有一种疏朗之气。
邵景行若有所思:“看见这件角槎,我倒想到——台北故宫博物院有一件‘朱碧山制支机杯’。”
“哈哈——”周青山当即笑了出来,“不错不错,我也是想到那个!”
朱碧山是元代著名银匠,支机杯便是他传世的四件槎杯之一。
所谓槎杯,便是把酒杯造成槎形。而槎,便是指这种树干造型的木筏了。
以银制酒器,隋唐时就已经盛行,但造成槎形则是朱碧山首创。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那件支机杯,便是一老人坐于一老树干所制木槎上,手握支机石,仰望天空。槎尾还刻有一首七言诗,表现的是张骞巧遇牛郎织女的故事。
那件支机杯工艺精湛、构思巧妙,所以邵景行一看见这件角雕,就不禁想起了它。从风格上来看,这件角雕确实有相似之处。
“不过,这团火焰是什么意思呢?”支机杯里,张骞手握一块石头,便是织女的支机石。就是这块石头点明了整个故事。但这件角雕里的火焰是个什么意思呢?夜间行船,悬火照明?可是这样的风,即使点起火把也会被吹灭的。
邵仲言对这些东西是不通的,笑着说:“也不一定会被吹灭吧?”怎么还讨论上这么细节的东西了,说不定工匠就是随手那么一雕呢,哪里想得到那么多。
周青山却笑道:“这件角雕说是明代的,其实我觉得不见得。不过这雕工确实不错,所以哪怕是赝品也值得收藏了。不过一般来说,工匠手艺如此高明,在构思上多半也是审慎的,不该出现常识性的错误——海中行船,不能用火把照明,而且这只雕刻了一团火焰,却没有雕出究竟是什么在燃烧,确实有点奇怪。总不能是烧船照明吧?也许是匠人还有隐意,我们没有猜出来。”
这里头的乐趣,邵仲言就不懂了。不过看起来邵景行是懂的,邵仲言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笑着说:“要说这个,景行跟周总投缘了,我是不成的。俗人一个,品不出这里头的味道来。”
周青山当然谦虚两句,心里却也觉得邵景行不是个俗人,笑着说:“我当时买下这件角雕,也是因为原主说,这原料用的是通天犀角。小行知道通天犀吗?”
邵景行愣了一下:“这个是通天犀角吗?”说别的他不知道,说通天犀他知道啊!
“是啊。”周青山轻轻拍了拍玻璃罩子,“要不说这收藏圈子里啊……有时候真是舌灿莲花,什么都能给你扯出来。”
邵仲言不明所以:“是说这是犀牛角雕吗?要是这样的话,那确实贵重了。”犀角雕从前是不稀罕的,但现在犀牛都是珍稀保护动物,严禁犀角走私,再想获得原料不但困难且是非法,如此一来,已经存在的犀角工艺品自然身价倍增。同理,象牙制品也是如此。
周青山笑道:“不仅仅是说犀角。哎——小行是知道的吧?”
第35章 丢不掉的木偶
邵景行还有点发怔,听周青山问话,顺口就回答:“通天犀,是指犀角中间有一根白线直通到角端。旧说犀牛是灵兽,所以认为通犀有感应之能,因此有‘心有灵犀’的说法。但实际上,很多犀角都有这种纹理,也没有什么感应的能力。真正的通天犀,指的是有一条赤理——也是是红色纹路直通到顶。这种犀又叫骇鸡犀,用它的角盛米放在鸡群里,鸡都惊退;如果燃烧起来,可以照到百丈水下,震骇精怪——啊,我知道了!”
“什么?”周青山听那个撺掇他买这件角雕的掮客讲通天犀,都没讲得这么详细,正听得津津有味,忽然听见邵景行这一声,忍不住问。这是知道了什么?
邵景行指着角雕末端的那团火焰:“这是燃犀照水啊。取的是温峤燃犀的典故。这个构思正是双关,一是照水,二是燃犀。”火焰并不是烧着这条木槎,而是这根犀角在燃烧啊。
想起姬琰说过的话,邵景行喃喃地说:“槎行海上,燃犀以照,驱赶海中精怪,自然一路波涛平定,旅程顺畅……”他说着,又往木槎船头——也就是树干最粗,亦即犀角根部看了一眼,突然没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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