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一个,披着温柔乖巧皮囊的,暴徒。
“……好……我先走……”徐医生剧烈地呛咳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扶着墙,狼狈地后退,同时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如果你需要……帮助,立刻打给我。我会……咳咳、我会第一时间赶来。”
江耀皱着眉头。盯着他离开。
江耀一个人静静站在房间里,耳朵清晰地捕获到那个人下楼、关门,走到院子外面发动车子的声音。
心里紧绷的那根弦,终于稍稍松开。
江耀侧过头,看了眼掉落在地上的移动终端。
他弯腰把那东西捡起来,按了几个按钮。
幸好,通讯模块还没有损坏。
“我是江耀。”
江耀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平静地向那一头汇报,“我现在完全清醒,是主动摘下终端。”
你们无须紧张。
我仍保持清醒。
江耀把移动终端拿得离自己近些。好让监察大厅那边同步到数据。
san值——
99。
他已恢复正常。
通讯器里一阵吵闹,似乎是监察大厅正在向辰为罡紧急请示。
没过多久就传来答复。
“请立刻返回管理局。”
……
世界从未如此清晰。
江耀来到二楼,打开父母的房间,拿走车钥匙。
家里的两辆车,都静静地停在楼下。
自从父母走后,那两辆车至今没人动过。
江耀在两辆车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最终选择了母亲的那辆。
上车,发动。
车子质量很好,停了这么久,一发动还是能继续开。
江耀记得自己有过驾照。虽然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考的。
身体记忆的技能,很难被彻底遗忘。
就像天赋。
那种力量流淌在血管里的感觉,那种呼风唤雨的自由。
一旦曾经体验过,就很难忘记。
江耀闭了闭眼。
“陆执。”
他按上自己的心口。
由于片刻前的虚弱,衣襟被反复攥紧,此时已经皱得不像样子。
江耀按住自己的心口,轻声呼唤。
“陆执。”
【……我在。】
心底传来熟悉的声音。
是几分钟前,在徐医生口中听到过的声线。
一模一样的声线。
却毫无疑问、绝对绝对,是两个人。
“你一直在我心里。”
江耀的脸上终于又重现出一丝茫然。
“可徐医生,到底是谁?”
【……】
无法回答。
——并不是人格融合。
江耀不清楚在自己发生的这种变化是什么,但他非常肯定,那不是人格融合。
因为心里那个人,不是单纯的副人格。
那是,陆执。
是他以身体为容器,以灵魂为代价。
是他藏在心底最深处,誓死要保护的人。
【……先回管理局吧。】
心里的人说。
“好。”
江耀望着后视镜,缓缓把车子倒出去。
车子开得很稳。
江耀模模糊糊地想起些什么。是一些零碎片段。
似乎曾经有人手把手地教他开车。告诉他开车是现代人必备的技能,不要仗着能瞬移就放弃这种便利的交通工具。万一以后世界和平了,不需要他再出生入死了呢?
似乎曾经有人在交警大队说尽好话,说自闭症不是弱智,不是残疾。自闭症患者经过锻炼和学习以后也能够正常生活。他只是不爱说话。自闭症不是法律禁止学车的范畴。
“是你吗?”
江耀稳稳地握着方向盘,轻声开口。
【……或许吧。】
心里的人仿佛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什么。
然而记忆始终朦着一片雾。
江耀切身所感的世界,已经变得清晰无比。
记忆却像仍然被封存。被某种强大的力量禁锢。
是记忆太强烈才勉强挤出那个牢笼。一点一点,回归他的大脑。
“陆执。”
江耀再一次呼唤他。
【……嗯。】
下面的话,江耀没有说下去。
因为泪水模糊了视线。
这样子开车不安全。
江耀抽了抽鼻子,胡乱抹掉眼泪。继续认真开车。
【我一直在。】
心里的人低声说。
江耀:“嗯。”
……
江耀顺利把车开到了管理局门口。
监察大厅里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透过大厅里的巨幕监控,众人眼睁睁看着他停好车、从车子里下来,按按钮锁车。
甚至车位还是倒了一把就直接倒进车位的,行云流水,正正好好停在车位中间。
车技好得惊人。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下,江耀缓缓穿过了大厅。
——宜江市管理局,表面上伪装成安宁疗养院。
正门大厅非常宏伟,穹顶高高在上,四周幽暗深邃,如同宗教建筑。
除了门口的三扇门预示着它的独特,其他地方,都和一座普通医院如出一辙。
江耀走的是红色安检门。
这是执行者专用通道。报警阈值会比其他人走的蓝门稍高一些。以防执行者出任务回来,身上污染物来不及清洗,误触警报。
此时此刻,即便不走安全门,管理局全体也都能通过移动终端看得到他的数值结果。
san值:99。
污染度:0。
轻而易举地,江耀又把那高达数十万的污染度收了回去。
干干净净,没有丝毫外溢。
是绝对安全的状态。
江耀穿过大厅时,视线微微上移。落在天花板的图案上。
仿佛为了刻意营造幽深感,管理局一楼大厅并没有安装多少电灯,只有几个高高在上的通风口。
是一种庄严肃穆,神秘又幽暗的风格。
江耀的眼睛又湿润了。
【想你爸了?】
心里的人问。
江耀从天花板上收回视线:“嗯。”
他的父亲江一焕,曾经陪他一起来过这里。
那时候秦无味怀疑他有问题,带他来做全身体检。江一焕坚持跟过来。
当时的江一焕心里非常忧虑,觉得这间疗养院不是普通医院。他害怕这里是精神病医院,怕那个奇奇怪怪的戴墨镜的家伙不由分说把他的儿子抓起来,关进去。
那时候的江一焕刚刚痛失爱妻,儿子所依赖的心理医生又在面前惨死。他作为父亲无法帮上任何忙,只能着急又担心地陪在儿子身旁。
被带到这座奇怪的安宁疗养院来,他明明自己也很恐慌,但却握紧儿子的肩膀,安慰儿子:
别怕,爸爸在呢。
……世界从未如此清晰。
感情也是。
丧母丧父,明明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
如今想起,却愈发心如刀绞。
像打了麻药终于过去,他清晰地感觉到刀口的疼痛。
原来那种伤痛,不可能愈合。
那是当然的。
失去父母,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不可承受之痛。
而江耀此时才忽然意识到——他甚至没有好好孝顺过父母。
他的父亲,多年来为了留在他身边,放弃了多少出国深造的机会。
他的母亲为了照顾他,甚至辞去国家剧院芭蕾舞首席的职位,放弃从小到大最心爱的舞蹈,安心当一个家庭主妇。
他们为了他放弃了那么多东西,从小到大,二十余年,从来都是无微不至的照顾,竭尽全力地关怀。
他们甚至不愿意再生一个健康的孩子来帮着分担。
因为他们知道照顾自闭症患者多么辛苦。他们太懂了。
……可惜直到他们死去,江耀都还没能完全从玻璃罩子里走出来。
他对世界的感知,始终隔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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