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是陈妈的名字,她全名叫陈香菱。
“我没问过她。”谢印雪紧攥着桌沿抬起头,盯着老管家的眼睛道,“我只问了她,我师父有没有姓‘苏’的仇家,她说没有。”
“你告诉我,如果我问她,她会给我什么回答?”
“也是不记得吗?”
第182章
“是。”
面对谢印雪的诘问,老管家却这般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他说:“因为这是你师父的意思。”
谢印雪骤然怔住。
暖亭外,雪下得更大了,几乎将暖亭和外面隔做了两个世界。
外面的烈烈呼啸风雪声传不进来,可它们纵使能够侵入这里,也比不上老管家的话更能叫谢印雪彻骨生寒:“印雪,你该明白,如果不是你师父的意思,整个沈家谁敢瞒着你,还一瞒就是那么多年?”
是的,谁敢瞒他呢?
陈玉清和他这一支所有人,是沈家命脉所在,是他们驮着整个沈家在历史长河中一步步向前,为撑住这一份沉重的责任,他们人生有缺,故沈家对他们有求必应,莫敢不敬。
他为沈家牺牲了那么多,谁敢为这样一件终究可能会被拆穿的谎言欺瞒于他呢?
只有陈玉清敢啊。
“那现在已经瞒不住了……”
谢印雪弓着脊背,佝偻的模样瞧着比满头银发的老管家还要苍老,声音轻而低的祈求道:“你们就告诉我吧?好不好?”
沈秋简实在不忍心,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却被老管家拦下:“我来说吧。”
他道:“印雪,你得玉清亲传,应当知道奇门之中,有无数续命之法,但生死有命,不能为人力而轻易更改,世上任何一种续命的办法,都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就像杀人偿命,你要拿到自己本不该有的寿元续命,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以命换命,便是其中最简单快捷的办法。
法力高深的修士,可强行夺取他人寿命为自己续命,然而这样做有损阴德,硬抢来的寿数少之则几日光阴,多则也不过几月,很少能以年为单位。
不过世间万物都有其相应的价值,寿命也是如此。
有人能靠硬抢掠得,亦有人能开出高价,叫那人自愿卖出,或是自愿赠与。
“那年你病重,无药可医,我们便买了几个孩子送到明月崖去,想为你续命。”老管家把那件披风轻轻搭到谢印雪身上,没有碰到他,“买的时候和他们父母都谈好了,可送过去后,陈玉清却不同意。”
“谈好了?”谢印雪哈哈大笑,只觉得荒诞至极,“他们的父母又不是他们,怎可替他们做决定?”
老管家声音平静:“是,你父亲他们也早知道陈玉清会拒绝。”
他们把那几个孩子送到明月崖,送到陈玉清面前,不过是为了逼陈玉清去死。
因为陈玉清,最开始是想放谢印雪走的。
那几个孩子是由管家沈将财亲自带到明月崖去的,所以他至今都还记得,那日谢印雪的父亲沈怀慎,陈玉清的哥哥沈怀恩、姐姐沈怀媚跪在陈玉清面前时,陈玉清是如何震怒。
他捶着胸膛,眼睛赤红,恨得几欲呕血:“我陈玉清一生行善积德,救人无数,自诩问心无愧!如今你们竟要我杀了这几个孩子,去为印雪续命?你们怎么敢!怎么敢开口的啊!”
沈怀慎垂着眼睛没应声。
沈怀恩则说:“他们都是自愿的,你不做,印雪就要死了。”
“那就让他去死啊!”
陈玉清眼眶中的泪终于落下,他背对沈怀恩几人,趔趄着后退,扶住桌面恸哭道:“我还能活……我能活几十年啊……我们放他走不好吗?”
“当初收下谢印雪,是你亲手算的卦。是你说,他天赋无双,非有踔绝之能,不相逾越。你这些都忘了吗?”沈怀媚问他,“他才十二岁,从未离开过明月崖,世间之大,万千山水,你舍得让他一眼都没看过就走吗?”
陈玉清摇头,固执不已:“他会看到的,在明月崖他永远不可能看到,他走了,才能看到。以前说的话,你都当我反悔了,通通忘了罢!”
看到这里,沈怀慎终于出声:“去问问他的意思吧。”
陈玉清朝沈怀慎望去。
沈怀慎继续说:“你应当还记得,当初送他来明月崖之前,我也问过他,问他愿不愿意来,他说‘愿意’。”
“他不愿意!我看得出来,他是怕你难过和生气,他才说‘愿意’的。”陈玉清哑声道,“上山时,他都舍不得松开你的手。他怎么会愿意?”
沈怀慎闭上双目:“是啊。你看得出他在说谎,所以你问他,他不会对你说谎的。”
陈玉清闻言神情怔忡地坐下,他虽没直接拒绝,可众人都明白,他答应了——他会去问谢印雪的。
本来陈玉清还想将问询的日子往后拖延些,但老天却不肯等他,谢印雪病得越发重了。
结果大病之后的两日,谢印雪却忽地好了,能够自己下床走动。
那一天明月崖后山的梨花还全开了,远远望去白得像片雪,仿佛是个吉兆。
唯有陈玉清明白,那是他这徒弟的回光返照之日。
他在屋内,从窗户看到少年将一朵已经注定该归于尘泥死去的梨花送回枝头,听着他说:“再多开几天吧,别像我一样。”
那一刹,陈玉清准备了好几日的话,就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所以最终他只问了少年一句:“阿雪,你还想再看一场真正的雪吗?”
少年回他:“想的。”
谢印雪没有说谎,陈玉清看得出,他说的就是实话——他仅仅是单纯的想看一场雪。
只不过少年已经快死了,他要看那一场雪,就得能够活到冬天才行。
当晚回屋之后,陈玉清靠着门板热泪纵横:自己终于成了和沈怀慎一样卑劣的人。沈怀慎知道谢印雪在说谎,他却执意当作真话听信了,而自己知道谢印雪没说谎,却执意要当另一个意思来相信,曲解少年的本意。
他唯一能弥补的,就是让所有知情人瞒下这段记忆,好让谢印雪活得不那么痛苦。
“你画上这个女人,我把她买来时她不姓苏,也不叫寻兰,但我记得她的脸,那些孩子的脸我全都记得。”老管家沈将财把画像叠好,放进小炉里烧毁,“他们都没为你而死,不过我们仍按照约定把钱都给了他们父母,之后他们再如何,我们就没管过了,那也不是我们应当管的事。”
末了,他再问谢印雪:“该说的都说完了,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谢印雪拢着披风,仰头望天,可他身处暖亭之中,抬头望去仅有挡住他的层层禁锢,此刻他竟有些羡慕十三,心中好奇十三青山精神病院望着天空烈日死去时,该是何等的快活?
“没什么想知道的了。”谢印雪站起身说,“师父走时,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
“他在向我道歉,那么好的一个人,他说他‘对不起’我。”
谢印雪今天来沈家老宅,想问的根本就不是苏寻兰与自己之间的过往,他从头至尾想弄明白的只有一件事——
“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和我道歉了。”
谢印雪掀开暖亭的挡风帘,走入漫天的风雪之中,冰碴扑面,天寒地冻,连走下暖亭的三个矮阶在这暴虐的天气里都像是难以攀越的高山一般艰难,正如陈玉清死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阿雪,师父对不起你,师父只能保护你到这里了,往后的路很难,你要自己走。”
这条路真的太艰难了。
谢印雪觉得自己快走不动了。
他从台阶上滚落,脸朝下狼狈不堪地砸进雪地里,温暖的披风飘起又搭降他背上,像是一块盖住尸体的厚重尸布。
柳不花本来还在车里待着,见状彻底坐不住,想打开车门去扶谢印雪,但不知为何根本开不了门,哪怕钥匙在他手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自己却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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