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生气了啊,我给你发红包。”杨朔说着真的拿出手机要转账,被她制止,“我不要钱,我就是委屈。”
“哎你知道上次你哥被投诉是因为什么吗?”
“我哥也会被投诉?”
“他有天晚上急诊遇到一个摔伤的小孩,轻微骨折,没移位,给他上了个夹板固定,没收住院也没开药,让他们回去了,被家长投诉到12345,说不负责任。”
“好吧,突然感觉我这也不算什么了。”穆常宁苦笑,“果然要比惨心理才能平衡。”
“别影响心情,下班请你吃大餐,再打包回去给你哥。”
“我哥好些了么?”
“好多了。悄悄跟你说,他在家待着可开心了,能吃能喝又能睡,想干嘛干嘛,除了不能上班不能做家务啥都不耽误!”
“啊……说得我都想休病假了。”穆常宁一脸的羡慕。
“啊呸,乌鸦嘴,不许这么说话!”
刚从食堂出来,远远看见白礼郃朝他们走来,杨朔示意常宁先回去,准备好了一个不阴不阳的笑容:“白主任早啊。”
“早。穆之南身体怎么样了?”
“大部分时间躺着,偶尔起来推着轮椅走一走,慢慢恢复吧,李主任也说没别的办法,先保守治疗,如果效果实在不好,再讨论手术方案。”
“哦,那还挺严重,按时吃药啊。”
“嗯,吃着呢,谢谢关心。”
正聊着,杨朔手机响起,看到屏幕上穆常宁的名字,他心说这是要解救我的么,接起来便听她说:“小杨主任,一位27+5重度先兆子痫胎盘早剥的产妇马上要送去手术室,请PICU做好准备。”
新生儿的名牌上,一般都是母亲的名字,某某某之子和某某某之女,杨朔觉得拗口,以前为了区分,叫他们小明和小红,后来,改成了小帅和小美,这次两个宝宝都是男孩,他看了一眼床号,叫小六和小七。
小六比小七早出生半个多小时,同一时间被送进PICU,小六的体重只有850g,一个让人心惊的重量,小七情况好一些,出生体重2.5kg,因早产呼吸费力,以新生儿呼吸窘迫综合征从逸仙医院转入。
李靖这些天,跟着胡蔚然一起上班,正在值他本周第二个36小时,看到六床和七床的情况,问:“胡老师,他们都说经常会有同一种病扎堆儿来,原来是真的啊。”
“所以要相信统计学。”胡蔚然翻了翻病历,“说句不该说的话,明天应该是咱们最忙的一天。”
第二天,果真如此,小六和小七轮流出状况。
上午九点,小六的胸片显示脐静脉置管的尖端从原本的胸椎T9水平,移动到了T5,需要手动调整;
下午两点,小七出现心率血压和血氧下降,呼吸慢,心音弱,需要立即行气管插管;
同时,小六出现明显的呼吸困难,上了呼吸机;
下午五点,小七心率低,并持续下降,打了肾上腺素,心肺复苏的效果不佳。杨朔看到B超提示心包积液,立刻穿刺及闭式引流,小七的生命体征才逐渐平稳;
晚上十一点,小六突发全身发绀,气管导管内看得见鲜血,心率血压和血氧无法测出,一系列抢救措施都做过,他的自主呼吸和心率仍未恢复,在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的时候宣布死亡。
他小小的身体还有温度,却已经一动不动了,从他出生到现在,甚至没有睁开眼睛看过这个世界,像睡着了,也像是从未离开过妈妈的身体。
PICU一阵静默,杨朔准备带李靖出去跟家属沟通,却没看到人,护士电话联系得知,就在他们抢救小孩的时候,产妇也因DIC抢救无效,离开人世。
很悲惨的结局。
杨朔已经记不清自己多长时间没睡过觉了,却还是强打起精神给穆常宁打电话,电话那头是吵闹和痛哭声,他问要不要过去看看,常宁说不要,他没听清,又问了一遍你有没有事要不要我过去帮忙,她在那头提高音量说你千万不要来。
三天后的死亡分析会,杨朔最后一个走进会议室,他这两天忙得焦头烂额,别人说起昨天来医院门口闹的家属,他都没看到,他下班那会儿,人群早已经被疏散了。
产科俞主任先做了汇报,产妇由于重度先兆子痫、抗磷脂抗体综合征、HELLP综合征急诊入院,入院后发现胎盘早剥,立即实施剖宫产手术。产后出现子宫出血,DIC,严重肾衰,抢救无效死亡。
齐院长问:“具体诊疗过程报告上面都有,就不用细说了,所以产科最终的处理意见是什么?”
妇产科孟主任说:“俞悦暂时停职,科室自查,同时提交尸检申请,正常走医疗事故鉴定流程。”
“这个事儿……”医务科科长说,“家属不同意尸检。”
“为什么?”
“他们家不是汉族,有一些宗教相关的问题,所以坚决不肯尸检,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昨天来了很多人,连民宗部门的负责人都来了,所以……”
齐院长叹了口气:“先不提这个。儿科呢,有什么处理方案?”
白礼郃正想说话,被杨朔抢了先:“我这儿也有问题?27周,孩子刚出生我就跟他们说了希望不大,而且在PICU住了一天多,连续下了好几份病危通知书,每一份他们都签了字的,孩子母亲……”产妇的情况他没说下去,但对于孩子,他非常笃定地说,“PICU的处理绝对没有任何问题,随便怎么查。”
医务科的工作人员说:“小杨主任,您先不要有情绪,这个问题我们也跟家属沟通过,他们确认签了很多张病危通知书,但他们说如果不签你就不给抢救,他们只能签。”
“我——”杨朔被这个莫名其妙的指控震惊了,随即苦笑了一声,“你们听听这种话,有可能从我嘴里说出来吗?”
会后,白礼郃拉住杨朔:“我虽然不觉得你的诊疗过程中有什么错,但俞主任都停职了,你也暂时停职,先休息几天,等医院谈好了赔偿,事情过去就没事了。”
杨朔此时已经无力到了极点:“所以白主任您是觉得妇产科的处理没问题?分析会你也全程听下来的,俞主任那边没有任何失职之处。这些年,医院赔的冤枉钱还少么,怎么,要永远这样继续下去了?这样相当于告诉这个社会,说没事,你就尽管闹吧,闹一闹总有钱拿。那个失去了生命的妈妈,和她的小儿子,他们知道自己被拼命救治过吗,知道自己的死亡被人用来勒索吗,九泉之下如果真的有灵魂,不会觉得特别悲凉吗?”
“杨朔,我知道你的意思,但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况,息事宁人是为了保证我们医院的正常诊疗秩序,没人愿意每天被围堵。”
“白主任,这话说出来可能不太好听,《医疗事故处理条例》里面写得清清楚楚,拒绝尸检的一方责任自负,怎么到了实际执行,就跟放屁一样了呢?”
“唉,你也听到了这次情况特殊,说实在的,我和孟主任昨天还跟法院的同志聊了一下午,真的,除了赔偿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坚持到底也可以,但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咱们耗不起。小杨主任,我对你是百分之百的信任,但架不住来闹事的人越来越多,牵涉到各种层面,真的不好办。你这次先听我的,停职几天,算我欠你一个人情,行么?”
白礼郃到六附院之前便听说过杨朔此人,听说穆之南有一位同性爱人,此人单纯热情,熟悉之后也对杨朔的印象很好,他工作机敏冷静,而且有话直说,似乎没有什么阴暗面,性格特别阳光,是种让任何有一点阴暗面的人在他面前都自惭形秽的阳光。但此时,不知怎的,他在杨朔眼里看到了温和的蔑视,这种目光是属于穆之南的,不动声色不值一顾。
他知道这种蔑视并不只是针对他个人,而是整个医疗环境,甚至是这个社会。
没过多久,杨朔被叫去了院长办公室,齐院长见到他先问了一句:“穆之南的情况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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