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不正常来看看不就知道了?都已经来了,看完就走了你还要吵什么?”
“是你在跟我吵!”
“是你不相信我说的话,你从来都不认真听我说什么,都是糊弄,我说什么你都是嗯嗯是么好行之类的,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哎,不是我不相信,你妈也说小孩吐奶没关系的,再吃就行了。”
“我妈是医生么,你妈是医生么,为什么你就信他们不信医生呢……”
分诊护士提醒他们小点声,和护士吵了两句,还没安静一小会儿,又因为爸爸要不要一起去换尿片吵了起来。护士私下里给杨朔发消息:小杨主任,你的22号这家人吵了一早晨了,看样子很难搞。
ShawnYang:谢谢提醒,相信我,能摆平。
22号家庭进了诊室,杨朔刚刚把听诊器放在孩子胸口,还没开始仔细听,宝宝的爸爸便问道:“医生,孩子看起来很正常,就吐奶,没必要来医院对吧?”
“要不要来医院看病,医生的标准是医生的,家长有家长自己的判断,你们也只有到了医院才知道具体是什么问题。而且,还在吃母乳的婴儿,不清楚有没有状况的话,以妈妈的判断为准,毕竟爸爸没有喂养这个功能。懂了么?”
孩子爸爸闭上了嘴。
杨朔在孩子的上腹部触及到了明显的橄榄状幽门肿物,宝宝不太舒服,又哭了起来。
“初步判断是肥厚性幽门狭窄合并腹股沟斜疝,我开一个B超单,你们先去做检查。”
孩子妈妈问:“那医生,这个病好治么?”
“可以手术治疗,效果还是很明显的,放心,不算复杂。”
“需要做手术啊,手术您来做么?”
“不,需要转到小儿外科。”
孩子爸爸问:“不能吃药么?这么小的孩子能做手术么?”
“药物治疗失败率很高,而且住院时间也长,孩子很辛苦。”
关于要不要转外科择期手术的问题,两位家长又争论了起来,杨朔耐着性子由着他们吵了一会儿,宝宝又开始哭。
“可以了。”他罕见地沉下了脸,“我觉得你们再吵下去就不像是想要好好看病的态度了。”
他很少对小朋友的家长说重话,毕竟孩子生病,每个家长都无比焦虑,但这两个人从来到门诊就没有消停过,也是难得一见。
“你们不要以为小朋友年纪小就什么都不知道,他读得懂家里的气氛,也许他哭,并不只是身体不舒服,你们如果在家也吵成这样,就算是个健康孩子也受不了,更何况宝宝确实身体出了问题。”
“追究这是怎么发生的以及有没有早来看病是没意义的,现在我就告诉你们,闭上嘴,去分诊台加个穆之南主任的号,抱着孩子去7诊室,咨询治疗方案,做不做手术以及在不在这里做手术都可以,但请不要再吵到另一间诊室去,外科医生没我这么好脾气,不要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没有意义的争吵上,先把孩子的病治好,可以么?”
上午的热闹以护士小姐感叹“小杨主任你太牛了,他们从你那儿出来居然变得超级客气”作为收尾,但下午的PICU接到了一位有点特殊的病人。
13岁的男生,个子已经超过170了,体重显然超重很多,看起来已是个大人样子,急诊诊断酮症酸中毒引发脑水肿送来儿科重症。
他意识不太清晰,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清醒的时候还可以正常对话,在和家长沟通的时候,杨朔了解到,这个孩子因为一年前诊断出双相情感障碍,吃药导致体重增加很多,加上原本的心理疾病,越来越自卑,拼了命地减肥,过度节食导致酮症酸中毒。
杨朔心里有些不悦,但也没说什么,当务之急是降低颅内压,以免造成不可逆的脑损伤。
穆之南在楼梯间遇到了一个满脸写着颓丧的人。
“怎么了?”
“别提了,刚收进来的孩子,居然是因为减肥减到酮症酸中毒的。”
“现在什么情况?”
“稍微稳定了一点,刚徐页找我会诊,下来看看。”杨朔靠在楼梯扶手上,略微弯着腰,很累的样子,“原本他的双相情感障碍都差不多治好了,就因为觉得自己胖,拼命减肥,最夸张的是,居然全家都支持他,还监督他不能吃碳水!”
“啊?”
“气死我了,孩子不懂事家长居然也跟着胡闹,还美其名曰尊重孩子的想法!最基本的科学判断力都没有!”杨朔越说越恼怒,但抬头看了一眼穆之南皱起的眉头,“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就是发发牢骚,别当真。”
穆之南大概也和他一样想起了他们之间的往事,笑了笑:“我也没说什么。”
“是没说什么,但你那个眼神儿,跟飞刀似的,瞥我一眼,我就会想到跟你第一次吵架。”
“夸张。那我不看你,也不发表意见,就听你发牢骚,行不行?”
经过这么个插曲,杨朔的满腹牢骚也消散了不少:“我就是觉得这孩子进医院挺冤的——”
还没来得及说完,电话响起,PICU的急召。
脑水肿的孩子情况突然恶化,脱水剂毫无效果,出现压迫性脑疝,加上本身的电解质紊乱,心脏和肾脏同时出现问题,孩子很快就走了。
杨朔的腿被伏在地上的孩子妈妈紧紧抓住,“求你救救他”,声嘶力竭。她徒劳地阻挡杨朔宣告死亡,就仿佛能阻挡死神带走她的孩子,仿佛能阻挡自己痛彻心扉的懊悔一般。
杨朔就这么站定,由着她拼命拉扯着自己,他动弹不得,也不想动,这条迅速消逝的生命仿佛也抽走了他的一些精力似的,而且总能想起他清醒的时候对杨朔说的话:
“我想回学校上课。杨医生,学校说医院开证明就能回去上课。”
那时的他盯着杨朔的眼睛,眨眼对他来说变成了一件疲惫的事,睁开再闭上再睁开,都是慢动作。
杨朔点了点头:“嗯,等你出院给你开。”
这是一件再也做不到,做到也没有了意义的事,但杨朔答应了下来,答应下来又无从消解,闷在胸口,堵得难受。
杨朔亲自拔的管,并且记得他的眼角藏了一小颗泪珠,像他本人的生命一样,还没来得及长大就消失了,只留了一点点转瞬即逝晶莹的光。
他回到办公室,桌上不知道哪个学生给他留了一杯奶茶,他拿起来喝了一口,一堆滑溜溜圆乎乎的小丸子在嘴里四散奔逃,他不太喜欢这样的口感,放下了,心里那把火又燃高了一截。
他下了楼,穆之南没在值班室,大概去了病房,他脱了白大褂往洗衣篮里扔,没扔准掉地上,“咚”一声,再捡起来看,口袋里的手机屏幕裂开了一条条细纹,蛛网似的,跟他当下的心境一样,繁杂、困顿。
杨朔是走楼梯下来的,穆之南是坐电梯上楼的,在PICU没找到,再下楼他已经不知所踪,值班室地上留下一台可怜兮兮的手机。他捡起来,心情也跟着杨朔一点一点沉下去。
杨亚桐路过,看见穆之南手里的手机,问:“老师您屏幕碎了啊?要不要我拿去帮您换一个?”
“谢谢,不用,不是我的,小杨主任的。”
“哦,听说PICU刚走了一个孩子。”
“嗯,他心里难过。”
“我以为小杨主任做了很多年PICU的工作,应该是已经练就了金刚不坏的钢铁意志,没想到还会因为病人去世难过成这样。”
“怎么说呢,医生是一种要把神性和人性融合起来的职业,往左一点会显得凉薄,向右就会让自己陷入某种情绪,很多时候都是在摇摆,几乎没人能保持绝对的平衡。而且——”他停顿一下,“而且那个孩子,并不是一开始就确诊了很难治愈的病,而是……算是人祸吧,他不甘心。”
杨亚桐心里有些惊讶,明明他老师一直和他一起工作,得到相同的信息量,他却能这么深入地了解杨朔的想法,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心意相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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