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游戏(68)
汽车开至一个类似于庄园的地方,位置远离市区,尚还保留着一份清新的自然风光,两侧槐树成林,叶子早在深秋时节凋敝落地,如今光秃秃的枝干下只有一条单调的水泥马路,直直地通向不远处的大宅子。
车子在门口停稳,司机先下来,从车头绕到后座,毕恭毕敬地替沈父拉开车门。
沈父跨步下车,虽年过花甲,脊背依然笔挺,不似一般老年人的龙钟佝偻,江北抱着孩子跟在后头,孩子还没睡醒,对外头的世界浑然不知。
“把这孩子抱下去。”刚踏进宅内,沈父便如是吩咐。
江北紧抱着不松手,冷声道:“有什么话你就直说,我女儿不会吵的。”
沈父给一旁的佣人递了个眼色,那人会意,伸手从江北怀里夺走了襁褓,力道粗暴,江洲洲直接就被弄醒了,这回很懂事的没哭没闹,眼珠子咕噜噜地盯着江北看。
“干什么你们!”江北急眼了。
沈父一派老沉,狐狸眼睛微眯着光:“我还不至于拿个孩子开刀。”
江北稍稍松劲,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拿出奶瓶和奶粉交给一旁的帮佣,“一会儿她要是哭了,就给她冲点奶粉喝。”
“老余。”
沈父喊一声,随后一位大约六十来岁的男人走了过来,面容和蔼,步态动作之间,亦能看出尊卑上的恭敬,这人应该是这儿的管家。
“把楼上的客房收拾一下。”沈父话不多,直达要意。
老余应了声,转头就开始指派打扫布置的人。
之后江北跟着进了二楼的某个房间,室内完全是复古装扮,原木色的长条茶案前后各置两个矮凳,一盏仿古落地灯立在旁边,灯罩上似乎还是仕女簪花的图样,墙壁更不必说了,白色为底,上挂泼墨山水图,其余空间有翠竹和鸟笼,笼子里是一只会说话的红嘴鹦鹉。
真够显摆的,喝茶还能整出这些名堂,那以后要拉个屎,不得沐浴焚香啊。江北暗暗嘀咕。
沈父径自坐下,这时有佣人端来一套紫砂壶的茶具和电磁炉,一一摆好,电磁炉应该是煮茶用的。
“坐吧。”沈父说。
江北在他对面稳稳坐下。
沈父十分专业地倒腾起了自己的茶艺,温水入壶,茶水快干了再蓄水,小火慢炖,继续蓄水……磨磨叽叽倒腾了二十分钟,江北看得直打瞌睡。
煮茶仪式完毕,沈父给他俩各自斟了一杯,江北没跟他客气,捧着紫砂杯一饮而尽,好喝是好喝,就是不怎么解渴。
“叔叔,你家有白开水吗?”
沈父没搭腔,端起紫砂杯,细品个中味道,良久,放下杯子,看着江北说:“茶不是你这么喝的,简直糟蹋。”
江北憋不住心事,心直口快道:“我又不是来喝茶的,您找我什么事?”
“那个孩子是怎么回事?”沈父端详起江北的面部表情,自己也差不多猜出了些尘缘因果,眉头微皱:“跟你一样?无父无母的孤儿?”
江北立时反驳:“不是孤儿,她是我女儿。”
沈父听闻一笑,低头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水,不置可否地说:“要是我说,我可以给你们父女俩一大笔钱,你能带着这孩子离开沈慕南吗?”
“是你儿子抱回来的,那也是他女儿。”
这句话,江北从没跟沈慕南说过,洲洲是周周之意,男人怎会不懂?心思藏得深罢了。但江北偶尔也会起生出别的想法来,比如,这孩子是他们的女儿,他和沈慕南的。
沈父摇摇头:“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现在你面前的,是一个年迈的父亲,他在求你放过他儿子。”
江北垂眸,半晌才从嘴巴里挤出几个字,“有白开水吗?我有点渴。”
沈父喟叹了一声,极轻蔑的,“喝茶吧。”
江北一连喝了两杯,嗓子眼里的燥火堪堪灭了,“我们一家三口过得挺好的,您的要求,我没法答应。”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孩子,你这性子太过莽撞,迟早要吃亏的。”
体面人干体面事,威逼利诱方面,老狐狸只会比他儿子更胜一筹,大活人凭空消失这种事,北市每年都会发生。
江北给孩子喂完奶粉,伸手去摸裤兜的时候,发现手机不见了,他抱着孩子跑上楼,躲进了其中一间客卧。
如果刚才顺嘴答应,也许情况要比现在好很多,江北克制着保持镇定,恐惧却如一条滑腻粗-长的蛇,一寸寸的缠绕至全身。
没等缓过神,走廊里忽然传来愈来愈近的脚步声,门把手被拧开了。
沈父就站在门口,声音不高不低,“孩子,我送你走吧。”
江北颤着声问:“去哪儿?”
“远一点的地方。”
“多远?”
沈父只笑,不说话。
江北望着那张笑里藏刀的脸,心说这次是真完了,人也奇怪,一旦知道在劫难逃,反而比刚才胡思乱想的时候要镇定很多。
早在江北的电话几遍都不通,而阿平说江北回了他妈家的时候,沈慕南就觉出了不对劲,他顾不得金陵这边的一大堆烂摊子,怎么来的,又怎么回去了。
事情很简单,沈慕南从沈母那里要得了沈父现今使用的手机号,通过定位确定位置,车速飙到250,穿越大半个市区到达目的地。
那时候天色已黑,宅子一圈光影蒙蒙,在密如织网的雨丝中勾勒出模糊的轮廓,沈慕南下车按门铃,雨水顺着发梢滴答而下,汇聚于下巴的紧绷线条处,眼底冷得骇人,莫可逼视。
开门的佣人认识沈慕南,大气不敢出,唯唯诺诺地闪身到旁边去,给男人让出了一条道。
鹅卵石铺就的庄园小路,走上数百米的距离,前方是一幢中式别墅。
沈父完全没想到他这个儿子办事会这么快,本该在金陵的人突然一下子出现了,虽始料未及,倒也不慌。
“人是不是在你这儿?”
沈父坐在沙发上没正面答他,手里夹着一支雪茄,淡青色的烟雾虚虚渺渺的漂浮着,“把湿外套脱了吧。”说完交代一旁的佣人,“拿条干毛巾过来。”
“他在哪儿?”沈慕南杵立着,声音干涩。
沈父倾身捻灭手里的半截雪茄,一只腿搭在另一只腿上,明知故问道:“你说谁?”
沈慕南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扯开领带扔到地上,掷地有声,满腔愤怒腥红了眼,“他如果出事了,你也别想活。”
周围佣人都静了,一律俯下头,偌大的厅堂死气沉沉的。
“沈慕南,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沈慕南直视自己的父亲,咬合肌动了动:“我也再问你一遍,他人在哪儿!”
“人丢了,跑我这儿来要人,我可变不出一个大活人来。”沈父算准时间,江北这会儿估计已经被送出北市,只等明天接应的人一到,远离国境天涯海角,没人会找得到他。
这时,佣人的干毛巾递过来,沈慕南揪住那个无辜的女佣,狠声发问:“他人呢!”
女佣是个一米六几的中年妇女,经他一吼,完全被吓懵,哆哆嗦嗦地指着二楼方向,“那个孩子在、在楼上。”
沈慕南冲上二楼,依次推开房间门,最后在倒数第二间房里找到了他女儿,小丫头屁股撅得老高,在地板上爬来爬去,空荡荡的屋子里,不见大人的影子。
沈慕南过去抱走孩子,脚步沉重地走下楼,沈父依然端坐在沙发上,重新有点上一支雪茄,再有几个小时,那孩子就会被送出国,这里将彻底落个清净。
一切都在他的盘算之中,心思笃定,有条不紊,甚至还能冷眼瞧着自己的崽儿狼狈落拓。
父子俩互相看着,怀里的孩子许是饿了,啼哭声在深夜绽开,清脆尖锐,直刺耳膜,沈慕南不耐,把孩子扔给了佣人。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沈慕南的那团怒火早就灭了,他舔了舔干涸嘴唇,“爸,我求你了。”
沈父吸了一口烟,眼睛微眯着,“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后悔什么吗?”
沈慕南没有开口,湿冷的头发贴着头皮。
“当年最不该把那孩子抱回来,他这一来,我这辈子就差断子绝孙了。”沈父说。
沈慕南的脊背直挺着,薄唇动了动,“我这辈子就喜欢过这么一个。”
“喜欢的代价就是让我们沈家从此绝了后,沈慕南,你就这么对你的父亲!”沈父怒道。
“扑通”,沈慕南重重跪了下去。
第73章 寻人(二)
江北是被木棍敲晕后,跟着汽车颠簸到这间废弃仓库的, 外面还在下雨, 豆大的雨点无情地砸在窗户上, 啪嗒啪嗒,声如猛兽嘶吼。仓库里只有一盏结了蜘蛛网的白炽灯,灰蒙蒙地透出点模糊光晕。
江北蜷缩着躺在地上,脚边七八米远的位置坐着两男人, 体形一高一矮, 矮个儿长得狰狞,眼神不善,高个儿倒是清秀白净, 不过左脸有道蜈蚣样儿的疤,一看就是刀口舔血过日子。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估计得等到明天了。”高个儿说。
矮个儿伸出五根手指,滑头滑脑的, “老冯说给咱这个数。”
高个儿扬眉:“五万?”
“五十万,操他妈的, 这小子还真值几个钱。”
“这人什么来头?”
“管他呢, 咱们只管把人送出境,码头那边明天有渔船要出海,咱俩的快艇直接混进去。”
江北听清了那俩的对话,单手撑着地面勉强坐了起来,灰头土脸地问那两男的:“大哥,能给我点水吗?”
二人闻声对看一眼, 矮个儿捡起一瓶矿泉水,扔了过去,“砰咚”,落地一声闷响。
江北摸索着拿到手上,拧开瓶盖扎扎实实地灌了一大口,喝急了,嗓子里呛咳了几声。
矮个儿瞧着江北的那副孱弱小身板,一时好奇,吊儿郎当地问:“喂!你是咋得罪老冯的?”
高个儿看了江北一眼,出声提醒同伴:“别多事。”
“随便问问嘛。”矮个儿没当回事。
“我有钱,你们放了我。”江北怕得要死,他哆嗦着尽量把话说完整:“五百万,我给你们五百万,不够,再、再加,多少钱,你们要多少钱……”
矮个子啐了一口:“这小子搁咱面前炫富呢。”
“把他嘴堵上。”
“好咧。”矮个子照吩咐,扯来一块破布,直接塞进了江北嘴巴里,又用绳子把江北手脚束紧了,“让你再炫!我呸!”
江北缩成一团,闷声闷气地呻-吟着,听声音,外面的雨是越下越大了,冷风从破损的窗户缝里溜进来,裹挟着满城的湿气,夜晚变得异常难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