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娼(2)
还不过一刻,这人就又来了。浮宵默默咽下还未叹完的气,摇头道:“不算,只是可惜罢了。”
只是相识,不到神伤地步。
只是相识。
谁料流宛倏忽握住浮宵的手,眼睛晶晶亮亮,似咽般道:“姐姐心地真好。” 手中是滑嫩纤明感觉,在那人抽回去前,还装作无意的摸了几下。
成功看到那人黑脸,道:“妹妹说笑。”
浮宵是真有些恼,本就不想同她讲话,说就罢了,怎么还动起手了。
“知道下场了么?最好记住。你们若想试试也无妨,反正这许多年,我还没见过能逃掉的。”领家道。
今日提训的差不离了,于是接着道:“回去练习,今晚的舟会若是搞砸,或惹了妈妈生气,我定扒了你们的皮!”
做这行,就是不识趣迟早也会识趣,木头也成人精。底下顿时应和一片:“领家放心。”
而后陆陆续续的离了椅子,结伴回去。
浮宵不动。
梧湘此时也无心关心她了,更没有结伴的心思,甩下一句‘曲还不熟。’再显著不过的借口,匆忙的似逃命,离弦之箭般奔了回去。
徒余瑶瑟苦笑,也只对浮宵道:“姐姐再会。”说完也慢慢扶着侍婢回去了。
先前不是没有和浮宵招呼,只是当时梧湘只顾和浮宵说话,浮宵也只及同她微笑示意,话也没能说上一句。
渐渐大堂只余浮宵和流宛二人。
她不磨蹭,只是领家的目光自说完后就盯在了她身上,自然不敢随意走掉。
冷冷盯了她半晌,又将目光转到了流宛身上,才冷声道:“念你们都是初犯,这次便算了。”
“若有下次,就不是这般简单。”说完便走,向来干脆。
浮宵怔了片刻。
以往不管初没初犯,领家都是严惩不贷,少有轻易揭过的时候。
一时也不知该以为是倒运还是有幸。
流宛哪管这些,弯弯笑道:“这下可以让我得知姐姐名姓了吗?”
“浮宵。”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 山有木兮木有枝 小天使的营养液
_(:з)∠)_文中有些观念不能以现在来衡量,宝贝们自行判断,三观自立
第6章 舟会
浮宵道,而后也匆匆离去。
她早已知晓流宛姓名,也不知为什么,大抵是流宛说这话时的声音太勾人好听,这狐媚子就叫她记住了。
唤晓枝拿出琴来,有一搭没一搭的拨着。
“姑娘……”晓枝糯声道。
“嗯?”浮宵惑应道。
“姑娘今日的心,可不在琴上面。”晓枝笑道。
浮宵最善琴,高山流水阳春白雪,阳阿薤露江南小调,不在话下。作为她的侍婢,光是听浮宵练琴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就算只是略懂一些,如今也能轻易分辨出浮宵的情绪。
晚间舟会还要奏演,这样情状可是不行。
浮宵不好说她方才是在想些什么,不好说一直都在想那个狐媚子。果然还是她太令人讨厌的缘故,初见很讨厌,如今更讨厌了。
连女人都勾。
浮宵想起更恼,再尝试勾了一弦。
“啊——”
手指被琴弦划破,叫痛一声,即刻将手移开,血才没有滴到琴上。善琴者,多为惜琴爱琴之人,自然舍得自己伤到,也不要落半滴血在琴上。
“姑娘!”晓枝唤道,连忙先拿手帕捂住,才去寻药和纱布。
不是没受过伤,甚至受伤的时候还不少,只是有两个地方万万不能伤到,一是脸,二则就是手了。
今夜听说还有京中人物要来,出不得差池。
浮宵不慌,拿开手帕擦擦血看了看伤口,冷静道:“无事,不深,上些止血的药便好,不要惊动他人,更不要叫妈妈知道。”
“听姑娘的。”晓枝道。其实无论什么她都会听浮宵的,从来不会悖逆浮宵的意思。因为若没有她的姑娘,她今日在哪里都未知。
小心上好药,看着白润的药膏敷化渐融在粉嫩鲜红的伤口上,效果立竿见影,即刻便止住了血,这才舒了一口气,抬头望浮宵道:“姑娘今夜可怎么办?”
浮宵只笑,道:“弹便是。”
“可是……”晓枝说到一半,也停,暗笑自己,怎么连这般简单的道理都忘记。上头既来人了,特地点的又是隰桑阁红倌,人红,曲也红,名动洛阳的她家姑娘,更逃不过,不管受没受伤,就是只有半口气,只要没死,一定是要去的。
比方只剩半口气去了,也要看他们心情放过,嫌弃碍眼晦气,还是想欣赏人临死痛苦之际,若不是不能,大概让人死在几刻都想操由。死在哪里都不能由己。
所以更不要说活着了。
忽然想起也许正生不如死的绿罗。浮宵冷眼,只因她自己都顾不过来,更无法多一份心去为绿罗伤心。她们这样的人,她更是生来如此。
浮宵能做的,只有为她叹一声,希望她早些不受这世间折磨,希望她早日死去,再投胎轮回。许多年见多了,自然知晓官家出来的小姐,看上去再温柔和顺,大家闺秀,大多心底却都还留着一块骨头,一片过去留下净土。发落做营妓,怕是死也不愿的。
始终与她这样的人不一样。浮宵为了活着,做什么都愿意,何况只是这一小小伤口。
自然,弹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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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舟画舫。
江边眺景,舱内是风尘喧哗,耳边是靡靡之音。
此刻人还未来齐,客未上舫。不说宴客,而是京中贵客。
偷得半刻闲。天还未黑透,江边灯火亮若白昼。浮宵不看灯火,只看远处黑沉沉的,蒙蒙铺雾的江面。
“在看什么?”身后传来熟悉声音。
不曾回首,目光都未曾移动一下,浮宵轻声道:“你怎么也出来了?”
声音好像飘散江风里,落进梧湘耳朵倘恍如同远山蒙雾般模糊,不甚真切。然而她终是听得懂的,走近随意倚在栏边,有些疲惫道:“她在里面。”
舟会还未开始,梧湘便已经疲倦。说不清到底是今日劳累,还是经久疲乏。
大抵黑夜总是容易让人说真话。
“你打算一直躲着她?”浮宵道。
“能避几时是几时吧。”梧湘叹道,似乎颇为无奈。
“我怕到时你的湘妃竹上,落的就真是泪了。”浮宵道。
梧湘无言。
江边灯火忽然大灿,星落雨,喧嚣齐。
第7章 贵客
贵客已到。
浮宵同梧湘对视一眼,默契同步回了船舱。
舱间喧嚣依旧,甚至气氛高涨。女人欢声笑语,男人豪迈饮酒。把酒共兴,都是洛阳有头有脸的人物。
皆是红倌,今夜压轴大轴,暂且不必作陪。回到自己位置,挨得不算远。
只是这一进来,有人的目光便落在了她们身上。
瑶瑟名瑶瑟,最善却是琵琶。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只一眼,此时无声胜有声,别有幽愁暗恨生。
耳闻琵琶声,眉达哀怨情。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我的情意啊,为什么你就是看不见,何日才能向你诉说。怎么能不想念你,只你不肯靠近我。
梧湘依旧无言,只背过身去苦笑一声。她不敢看,她不敢听。
乐声愈发哀婉。
官场交际,不风雅也作风雅,为官多文人,倒没什么人不喜,甚至有些轻轻和起了拍,口呼手舞。
浮宵落座,也感受到一人目光。寻循回望,就见一人笑靥。目光交接,一个是笑,一个面无表情。
浮宵转过头去,视若无睹。
这眼神是白抛了,但流宛也不在意,依然笑着,把玩起手中的酒杯来。今夜她也无需作甚,就是凑数添色来的。
舱间却随数人脚步声安静下来。
先踏进的,不是什么官爷模样的人物,而是护卫样式。穿的不算富贵,但也看得出是用心的料子。
此人一进来,立刻便有人迎上,半数人上迎。那人进来后,又进数个同样精壮汉子,生生用人开了条道。
此间毕,才缓缓进来一个七尺壮年人。亦非富贵打扮,而是一身清贵。蓄须浓墨,眉目可见当年风流。
周地县令里正,还有一二同知都来齐了,见到这人,立刻顿首齐声道:“下官有失远迎,望大人恕罪。”
在场之人也都站了起来,谨慎行礼,生怕惹了这位大人哪里不快。
那人却沉默,直到他面前几人冷汗都浸透衣衫,才爽朗笑道:“无需拘礼,既是接风,何必败兴?”
这样一说,几人才打笑立起,殷勤问好,细微无不至其极,怕是家中老子都没享过。
但这也还不是最重要的。拍马需拍对地方,讨好也要讨对头。只因这位大人的身后,还跟着个满身书卷气的斯文年青人。
再年少有为,也不会二十多岁就能直升二品。
打听的消息早已熟背,更不会冷落这位新上任的知府大人。往后万事都需照应,万万不能得罪怠慢。
两位同知是即刻便认出了这位大人,以后共事差遣之人,迎道:“见过大人,下官迟迎!”
这位其实还未正式上任,否则如何都是要白日里定期府衙相迎。只是这般年纪便坐上这样位置,又有巡抚大人相护上任,家中背景自不必言。
官场来往,彼此心知肚明。无非是给这位先立立威罢了。
看着文弱模样,倒也难怪。
那年轻大人笑着颔首,面白清瘦。
“往后还需多劳两位。”声音清朗,言笑晏晏。
礼贤下士,这样姿态如何能教人讨厌起来。同知心中忐忑略消,面色不改,道:“大人客气。”
这边寒暄完后,巡抚捋须含笑,道:“我们来得迟,诸位恕罪。”
闻弦知意,县令忙道:“大人折煞下官们,怎能算迟?良宵正好。快请入席,快请入席!”
奉迎接引,事事亲为,唯恐怠慢,最勤快的小厮看了怕也自叹弗如。
巡抚知府坐下,笙歌才又响起,轻歌曼舞声声靡靡。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笑语不断酒水不停。
实在晃人眼。
今日自阁中出来的人不多,但也不少。都是颜色顶好,文乐顶好的倌,清倌占多,红倌廖几。
官妓,侍奉的自然都是官员。场面上,谁都会注意许多,更不比寻常窑子中动手动脚的莽夫糙汉,也算落得清闲,需注意些看好脸色就是。清倌名头自然也不是白安上的,除非纳回作妾,不能强逼。
于是今夜来的清倌,多在陪旁说笑饮酒,论风谈月。
包括流宛。
这般场面浮宵不是没有见过,甚至还不少。最开始惶恐小心,如今只觉无趣空虚。可能是太无趣,也不知怎的,目光就落在了那个狐媚子身上。
这狐媚子是新来,却不见一点惶恐不安,面上还一直挂着笑,说笑欢畅,半点没有怕生不熟的样子。
倒似久经风月。
浮宵心中冷笑,果然是天生的狐媚子。
脸上挂着的笑此刻也让人觉得分外刺眼。
第8章 朝飞
流宛才饮下杯酒,余光便瞥到一道比酒还灼的目光。
酒是凉的,淌到喉中却是沸的。
方才不是还不看她么,这会儿不就自己看回来了?
含笑回望,做了个口型。
浮宵怎会错过,又撇过头去,脸上薄薄烧了一层。偷看被人发现是其一,还有,这狐媚子现在还不忘勾人。
隰桑阁中姐妹相称多不胜数,平日里姐姐妹妹的更是一抓一把。偏生没人能似这般,就是未曾出声,真切听到的唤,教她竟有些难为情。
不知是那红润水泽的唇,还是粉嫩小舌,看得太过清晰,遥遥无声唤,入耳覆笙歌,才会让人红了脸,心头又一悸。
也莫名,拿起了一杯酒。
平日若非必要,她是绝不会饮酒的,哪怕一滴。这酒是否太浓,亦或太甜?才能让人笑得如蜜甘贻。
举杯一半,回过神来,暗自咬牙,又放下了。
再看流宛身边陪着的人,已醉得不省人事。
二品巡抚在场,都敢不顾体态醉昏。
当真红颜祸水,狐惑无比。
那杯砸在案上,声响不大,却仍溅迸出几滴酒,溢到食指,火烧火燎的疼起来。伤口虽不大,但是确切勾破,到底有些教人难受。
忽然有人捅了捅她,浮宵侧首,就见梧湘不知何时挪到了她身边。
附耳打趣笑道:“这才几天,就眉来眼去?先前某人不还是嫌着的吗?你可别说不是,我方才可是看全了的。”
浮宵冷哼一声,同样附耳,低声字字道:“你不如先收拾好自己的事,不然你真打算就这么吊她一辈子?”说完佯作无意一扫,果见一人眼神追随着这边。
梧湘沉默片刻,心中黯然,面上笑道:“不会是一辈子。”
话落站起,不知她如何能丢了这辈子。
中间曼舞已撤,有人摆上崭新乌亮琴案,再小心展上浮宵自带过来的绿绮。
通体幽黑,桐木所制,墨绿隐映,随光华流转犹葛蔓蔓。
“该你了,快去吧。”梧湘道,她本就是来提醒浮宵上场的。
浮宵颔首。
这厢刚落,对面有人发话了:“好琴!”
浮宵走至中间,望向清朗声音方向,报以淡笑,盈盈福身道:“谢大人,拙技见谅。”说罢坐至案前,心对五徽,肘称如翼,掌先抚平琴弦,阖眼静心片刻,缓缓道来。
筝鸣人,琴鸣己。
时下宴演多为筝,少有用琴。琴还需静,否则奏者心绪不静,乐声不纯。但偏生,浮宵最善琴,不论嘈杂喧嚣,她的琴声总是寂宁空远。因此倒也成隰桑一绝,独她一份。于是纵为红倌,也是找她听琴的多。
口中也随着琴声轻吟低唱:“雉朝飞兮鸣相和,雌雄群飞於山阿,我独伤兮未有室,时将暮兮可奈何,嗟嗟,暮兮可奈何。”
乐悼韵伤,本不应酒宴,琴声却因人而异,浮宵一曲,一歌,幽悠使人静。好似真看到了暮昏中有人独哀长歌,天际雉双朝飞。
长空万里,天地孤己。
唯寄膝上丝桐,如此而已。
曲毕,余韵犹耳,半晌才有人拍掌,鼓掌笑道:“好!姑娘的琴叫做什么?”
浮宵浅笑,道:“奴献丑,琴名绿绮。”
知府也还又一笑,道:“我看该叫做绕梁。”
满堂闻言大笑,会听琴的不会听琴的,喜这曲子的,不喜这曲子的,都不住应和称是,什么人间难得几回闻,歌曲自绕行云飞,几近全是如此赞词。
浮宵笑道:“多谢,大人谬赞。”
说罢又是盈盈向众人一福身,极快退下了,不见谁人兴味眼神,更不见有人目光落琴一滞。
浮宵压轴,梧湘大轴。
梧湘善笛,最是情意绵绵,比起琴声抓耳,实更捉眼。
她的目光又是只想望住一个人的。
这是后话,梧湘笛声刚起,浮宵便趁机出了舱间。自是有人注意到了,一个抽不开身,如何也不能离开,一个身边只剩醉鬼,两相便不用比较了。
第9章 添花
浮宵才出舱间,已是夜风刁刁,星辰漫天。
这才敢把手拿出一看,方才勾弹时便疼痛不已,犹把伤口剥开,当真伤口撒盐,异曲同工。
果然又破了,还有些血迹。好在不多,想来应当不至滴到琴上。想着琴,便有些出神,再回过神时,手便被一人捉住。
却也极快放开,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道:“姐姐的手?”
方才动作做出,甚至这跟出来的举动,其实自己也惊讶。许是一曲雉朝飞,教人错觉太孤寂。
就像分明对这个人还是讨厌,却已因琴声动人而对她改观。
浮宵也正惊诧流宛怎么会跟出,听了这话,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分不清真假的关心,还是由自己讨厌的人问出口,感觉委实难言。眼帘半敛,道:“妹妹怎地出来了?”
流宛不多纠缠,虽是本意。恢复了笑意,面上又挂笑,笑道:“姐姐不在,未免太无趣了些。”
浮宵微颦,这人说话没个轻重。
流宛又笑,不看浮宵,这回看江边灯火,道:“说笑,姐姐不要介意,总觉姐姐看着亲近,说话便不曾顾忌。”这话她曾说过的,不过都是假话,虽然她确实不顾忌。
“姐姐的琴,弹的很好听。”这是实话。
流宛看着江边灯火,眸中便映暖鎏华光,似日初起,似阳暮落。
方才浮宵听了不少赞赏,诗比礼赞,就是没听过这样直白的,莫名又微红了脸,别头不看那一片晚景,道:“谢谢。”客套的话说不出来。
流宛突然觉得,这人似乎也没那么变扭讨厌。明明初见时就连讨厌她都别扭的不说出口的家伙,好像有时又坦直的可爱。
转头,借着舱内透出的光,看清了女子微红的脸。
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佯作疑惑,纯良笑道:“姐姐的脸怎么红了?”
“方才里面有些热。”浮宵不自然道。
“可我刚出来时怎么没见着?”流宛问道,语气无辜又天真。
浮宵面无表情,道:“许是天色太暗,妹妹看错了。”
天色再暗,面上的红也还压不下去。
流宛依然笑,点头道:“看来确实是妹妹看错了,这便不叨扰姐姐啦。”
道完走得干脆,只在将要转身时,莫名目光又在浮宵手上停了一瞬。
她何必关心。
舱内笛声依旧,缠绵依旧缠绵,却不落俗套。
有人眼神不曾相对,有人不曾回首看过一眼,却总像有无形的线牵扯在一起。她没有回首,但她知道她在看她,她知道她不会回首,但她会一直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