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娼(34)
隔着冕旒远远一眼,帝王认出,因那独一无二再难复制的印标。
帝王道:“揭开面具。”
汉子道:“恐惊圣上。”
帝王道:“揭开。”
汉子沉默揭开面具,露出烧灼可怖面容。
第105章 荣归
“你应该知晓,说出这件事的后果。”
“民女知晓,可又必须如此。”流宛垂首道。
“说来听听。”帝王道。
流宛沉默片刻,道:“世人眼中他再十恶不赦,并且就算他不是什么好人,我知他手中多少冤屈,我知他为一己之私害了多少性命,我知他确实罪大恶极,可他再罪大恶极,他也是我父亲。”
帝王沉吟片刻,道:“你不也是为了一己之私?”
流宛笑道:“确实是为我一己之私。”
帝王道:“此事不论成否,都会牵扯许多人,只为他一人,如何权衡?”
流宛道:“只因陛下需要知道真相,不该无故宽厚背负。我也不是为他一人,而是恶人难得冤屈时,其实比好人受屈冤得多。”
帝王趣问道:“何解?”
流宛道:“因为好人冤枉了,因为一直以来的好,总会有人信他,这世上只要有一个人肯信自己,天崩地裂都会相信的那般,那么总算不是太冤,而坏人难得无辜一回,众人就是信,也会因为他一直以来的坏,拍手称快,觉得他活该,并非以事论事,因此放跑了真凶,那么,究竟谁冤一些呢?”
帝王闻之笑道:“意不在酒,意在何?”
流宛道:“陛下既知,又何需我多言。”
帝王道:“所求只为平反?”
流宛莫名笑道:“不只。”
帝王道:“是何。”
流宛道:“若有命回去,定然告之陛下。”
她不想荣归故里,只想荣归一人身边。
她已在故里,心却再不在这里。
帝王沉思许久,道:“我可为他平反,但你却是一定要死。”
周欹倾虽为太后左膀,这些年却实在跋扈过了头,正愁如何治他,便有人将证据送上门,岂不正好顺水推舟瞌睡有人送枕头,大抵如此。就去年一事,他其实知其冤情,睁只眼闭只眼,尽数交予大理寺判处,便是他这些年实在权势滔天,是太后右臂,功高震主,不得不除。现今到了收拾周欹倾的时候,只能道天理循环。当年的事,不是查不到,不是没有眉目,而是不能去查。如流宛所说,再恶再毒又如何,到底是血亲。太后抹除了所有痕迹,却留了个毒瘤,到了去除时候。
也算他念最后一点旧情,毕竟当初他也曾力排众议,助他登位。不是他想杀他,不是他喜欢杀人,只因帝王之术,在于权衡。任谁过了界,便是除去时候。
说来也有趣,分明是一人手下左膀右臂,却水火不容,有他无他,斗了大半辈子,却不知自己性命真正掌在谁手里。又或许知晓,却不能放开权势。
可其是非功过,今人撰写,后人评说,功过各执,各人各见。
帝王道:“说说你的不只。”
流宛对何结果都不意外,只心中苦笑,到底还是回不去了……只期盼,下一世,她不负她,她莫恨她。
捏紧颈上彩玉,思之一笑,抬首直视帝王,朗声道:“所求,天下无娼。”再无被迫女子。
帝王皱眉,道:“这不能。”
流宛思索片刻,道:“那便,只有洛阳也好。”
帝王问道:“因你曾被发配?”
流宛垂眸道:“是也不是。”就算只有一个洛阳也好,本不为这天下,只为一人。一个洛阳起始,总有一日,会是天下。
不是因为发配这回事,而是为发配而遇到的人。
帝王道: “朕允。”
流宛长叩,道:“谢陛下,陛下千秋万岁!”
她不是带她脱离苦海的人,那就做给她自由的人,浮宵不会一世如此,因为她遇见了流宛,因为流宛遇见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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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苒苒,再挂高些!”少女欢泼道,看着树下竭力踮脚的娇小身影。
娇小少女奋力跳了跳,差些摔倒,埋怨道:“讨厌,只会说不会动,你自己来嘛!”
少女讪讪笑笑,跑近扶住娇小少女,吐舌道:“娘亲看见会骂我的,苒苒你最好了,帮帮我嘛。”说着顾首,左看右看,生怕自家娘亲突然从哪冒出来。
娇小少女驳道:“说的好像我娘不会骂我一样。”虽然这般说,却又回身跳起来。
少女见之捂嘴偷笑,道:“我们可是结过金兰啦,算命的也说这是前世有缘。莫逆之交,秦晋之好,不分你我,这点小事苒苒就帮我啦!”
娇小少女边努力踮脚,边咬牙道:“秦晋之好个鬼!看你娘听到不打你,书都读到梦里去了,现在挂的可是你那好哥哥和你的姻缘,你和我讲这个?”
娇小少女费力半天,仍是挂不上,恼火到想摔了竹竿,回首刚想叫那磨人家伙自己来,却见一缁衣清瘦女子走近。还未走近,那人淡声问道:“施主可需贫尼援手?”
二人一同看去,是个清美女子,只可惜……
此时有外人来,少女倒有些不好意思,心中却好奇更甚,问道:“出家可以留发的吗?”
那人双掌合十,温和笑道:“僧尼一门,皆有俗家。”她本不愿留,住持却说这是她的修行。
少女被这笑晃红了脸,讷讷道:“那便麻烦信士了。”一笑虽如春风和煦,却又如春水流淌。
那人笑道应该,接过竹竿,轻轻一挑,红绸便稳稳落挂枝桠,正是少女先前想要位置。
“多谢信士。”少女眉开眼笑,此来目的达到,再晚些怕是真的要挨骂,想必二人母亲都该着急,拉着娇小少女一溜烟地跑了。
余那人静静伫立原地。
第106章 坦诚
一路马蹄声急。
舟渡江河,马行山崎。跑倒几匹马,口吐白沫呼哧不已,马都奔累得快死,人又如何不累呢?
流宛已三日未眠。
即使途中天黑到不能行路,不得已休息时,身体疲累无比,却依然无法入眠。
只有不停地奔波,才能教她安心一点,仿佛这样就不会再有彷徨,期冀,心慌。只要想起浮宵那日的心灰冷漠,想到再见浮宵的种种可能,想象她一个冷漠的神情,便觉心中酸涩无比。
那日那位还是放过了她,仅要她抛却原本姓名而已,他所不知的是,自家灭那日起,她便已不再姓江,再未以那身份自居。
事情已然收锣罢鼓,从此以后,她可只做她的流宛,她的逐月。
去过遗址拜祭,总算还过多载溺爱,久来跋扈。
浮宵会原谅她,她定会追回她,流宛一直吃准浮宵心软,独独对她的心软。
她会带着那道旨意回到她身边,予她自由,予她余生。
这是她所有坦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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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至熟悉又恍如隔世的景物,流宛翻身下马,留也不留,轻拍一下便叫它自己走。
不顾他人诧异眼神,带着一路风尘的斗篷随手甩扔,流宛快步踏入,行过千百回的寥寥数丈。
此时颇觉像那簪子划开分隔爱人的天河。
相思相望不相亲。
流宛从未有过的迫切。等到再站到那熟悉门前,想着里面就是让自己思念成灾的人,犹如初次心动时,心脏不可抑制地怦怦作跳。
哪怕依旧彷徨不定,手却再不似那日,毫不迟疑地,敲上了那门。
“谁?”房内传来慵媚声音,流宛一瞬如置冰窖。
她也很想问,房内的是谁,此时反倒无比希冀,不要听到浮宵声音。所幸,脚步声渐渐近了,房内亦始终未有第二人声响。
流宛的心愈加不安不定。
房门开了。
“你是谁?”流宛看着陌生女子问道,心中冰凉。
女子懒懒笑道:“难道不是我该问?你是谁?”显然没有睡够。
流宛深锁眉头,道:“这房间原本住着的人呢?你认识她?”
女子恍然,神色清明认真许多,思虑样子作出片刻,笑道:“你难道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先前住着的人是谁,听说是自赎走了,大概……”女子认真想了想,道:“走了有三月了,我搬来时,人便早不在了。”
流宛身形一晃,多日未好好休食过的身体,险些有些撑不住。
撑住一旁门框,眼前发黑,好似整个世界都在倒悬,昏沉心伤。
女子还在说道:“不过倒是有她遗留下来的东西,当时本想扔了,却被人要走了,若是对你很重要的话,就去找柳烟吧,在她那里。”
流宛一言不发,沉默竭力撑压,一字再不能多说,摇晃着强撑身体,急忙向柳烟房向跑去。
不顾一切地迫切拍打着门,等到里面人一开门,也不管是谁,当下迫问道:“她呢?!”
柳烟本有些恼,见是流宛,听她迫切话语,浅浅一笑,第一次对流宛好声好气道:“走了。”像是怕流宛听不清一般,温声重复:“走到离你天涯海角,你再寻不到的地方。”
“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她。”
柳烟说着踱回房中,给傻坐起来一脸懵然只着中衣的素霜围好被,被她裹成粽子的模样逗笑,才悠悠拿了东西,摔到流宛身上,笑如蜜霜,无比温柔道:“当初觉得她有趣,我觉得现在最有趣。你找不到她的,没人知道她去了哪,还真是要谢谢你,毁了她人还不够,容颜都因你而毁。”
“你说什么?!”流宛怔怔反应过来,抱紧怀中物什,不解不安不可置信。
柳烟冷笑一声,道:“滚。”说完狠摔关门,紧闩好门作罢。任凭流宛如何拍门呼喊,只管搂紧她的小粽子,捂住她双耳,虽噪声颇大,却是最舒心的一回。
更能叫人睡得安稳。
浮宵走了,岂不是最好?再也见不到这狼心狗肺的东西。
害浮宵动心,又害浮宵死心,只言片语也没有的离开,而今想回来便能回得来?
流宛敲打一阵,见柳烟当真不会再开门,恰逢领中笺纸飘落,背面朝天,流宛停下动作,忙蹲身去拾。
见那熟悉字迹一怔,随之不可置信地在心中念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竟不觉念出声来:“锦水有鸳,汉宫有木……锦水汤汤,江汉……永矣……”最后已是模糊泣音念出,再不成声。
再没能站起,头昏脑涨,眼前晕眩,脑仁都抽痛不已,偏生心疼得亦无以复加。
原本踌躇满志心心念念想追回那人,可若是那人再寻不到了呢?
倏然想起最后一个许会知晓浮宵下落的人,慌忙抹去眼泪,怀抱着东西跌撞跑下楼,直往后,庭而去。
见到一脸恼火的人,什么也不顾,强撑身心,出口便道:“她呢!!”
妈妈被这嘶哑声音吼愣,本来就摆不出好脸,虽见到流宛惊诧至极,当即不耐道:“走了。”
“她去哪了!”流宛急道,神情急迫,好似是生死攸关命悬一线的大事。
妈妈冷笑道:“我怎知。”那日情形难忘,甚至激得她心神不宁夜梦旧事,可她确实不知浮宵去了哪,连个大概方向都不知。
“你怎会不知?!”
“我怎会知。她拿着刀往脸上划砍胁我,你说我放不放人,敢不敢问?”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2017完成的,还是没能_(:з」∠)_
新年快乐~元旦快乐~
今晚夜色很好,但就是觉得有点冷清
新的一年也请继续相伴吧(??`)ノ
第107章 找寻
“你……再说一遍?”
妈妈讥笑一声,重述事实:“她脸毁了,就为离了这里,又蠢又木,身后有人也不靠。”似是觉得给流宛的刺激不够大,又道:“就在你离开的那晚。”
流宛几欲昏厥,妈妈却仍喋喋不休:“看她模样像是死心了,正好,脸也成那个样子,你如今是自由身,何必再与她痴缠,比她好的多得是,你何必回来,又何必寻她。反正爱的,不过和别人一样,只爱她颜色。”
“不是……”流宛心灰意冷,挫折捂住朦胧双眼,眼泪滴滴砸落,再看不清眼前景物。
竟就此昏倒过去。
可就算在梦中,就算清楚知是梦,却控制不住地声嘶力竭哭喊,梦中都寻不到那人一丝痕迹。
清醒绝望。
再浑噩醒来时,不知身处何地,不知昏过几时,不觉想起在那人府中时候,也是这般,却因浮宵而能安心。甩甩头,想要抛掉这些杂乱思绪,回忆却始终挥之不去。
浮宵在她离开的那夜也是这般心情么?
抑或这样心情其实一直都在,浮宵一直在不安,一直以为这感情无望,却予她今朝。
她其实看得见的。
午起不见她片刻,定会放下别扭矜持拖着酸累身子找人,夜间不燃烛火,会不安又安心地抱紧她或是躲在她怀中,花朝夕夜消失片刻,无助慌张寻她模样。
她都看得见的。
她的叹息她的无奈,她的绝望她的怅惘。
只可惜,为了逃避和一时欢愉,选择了视而不见。
“这时候知道哭了?醒了就滚。”关月白眼道,突遭横祸,差事落到她头上,照顾了流宛三日,不乐意已到极致,就算活都是使唤别人做的。
流宛才觉脸上湿润,不顾泪痕,不管她何时到来,转头看向关月:“她在哪里,你知道么?”
关月见这消沉黯淡目光,甚觉瘆慌,摆首道:“我不知道。”昏迷三天,口中始终梦呓呼喊,无非两字。不时又泪如泉涌,害人时时守着擦拭,依旧只为那二字。
人在该明白的时候总是不能明白,等到明白的时候,却为时已晚。
不如说是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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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儿,还未收到宵儿的信么?”梧湘问道。瑶瑟一时不答,给梧湘披上件衣裳,才默然点点头。
与浮宵曾约一月一信,有事加急,然而自初次一封平安报信,浮宵回过一封祝愿关切,便再未回过信,就算几月以来不停地寄。
甚至不知浮宵收到没有。
瑶瑟心中虽也担忧,但不舍梧湘多费心,现下担忧也没用,道:“我记得姐姐以前说过柳烟,不如问她。我们等今年过了便能回去了,姐姐别担心,宵姐姐不会有事。”
梧湘颔首,轻轻靠在瑶瑟身上,道:“但愿。”
瑶瑟温柔看她,轻语道:“亭湖荷花开了,姐姐想看么?”
“和你一起,看什么都好。”
世上最动人的美景,从不在天边,从来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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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也不知她去了哪?”流宛问道。
那人沉默片刻,道:“不知,我派人查过,并无出城留录,至少还在这洛阳城里。”
流宛希望重起,那人却接着道:“但若她乔装出城,那便另说。”
天下这么大,处处皆非家,因那人从未有过。四海为家,大抵只因难以停泊。因此,可路过的风景山水,也太多。
一个人若有心要藏,即使就在这洛阳城内,她也无法掘地三尺把她找到。
“我不想问你出于何种原因来问我,但既然你已达到目的,为甚还要寻她?”那人问道,脸上写的就是流宛居心叵测之意。
流宛苦笑,直视那人道:“我明白的太晚了,我喜欢她,一直都是,哪怕最初只为幼稚记仇接近她,她却依然喜欢上这样的我,甚至肯为了我去求你,自己宁愿自毁容颜都不肯多求你一声的人,我何德何能,只是,我明白的太晚了。”为什么当初不带走她,就算不带走也好,连认真解释都因极不合时宜该死的胆怯收回手,让她无法等待,让她心如死灰。
那人沉默良久,道:“既然是你弄丢了她,那就自己找回来。”
流宛找了,一直都在找,问过每一个认识浮宵的人,去过每一处她们曾去过的地方,却都是物是人非,欲语泪流。
她一个人在楼台吹了一夜的风,却再找不到那个拥抱;她一个人在石碇泊好的船守了三日,却再等不到一个身影;一个人在堂中候了数百个日日夜夜,再等不到那个醉酒就会说真话,栽进她怀中的人。
说着最喜欢她的人。
从来不会对她真生气的人。
曾在醉酒后她逼问,仍包容说想与她共度一生,说会陪她长大的人。
明明所有人劝说她,却仍坚持选择了自己的人。
流宛听到过那些话,不只一次,不只一句。浮宵始终坚定地选择了她,而浮宵泣问她时,她却没有回话,不曾坚定回答,甚至一句真心的喜欢也从未有过。
她于她早已不是物件,不是花瓶首饰,是于生命中,最好的一次相见。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此时却不知她身在何方,是否望着一样的月亮。
相望不相闻,相思不相见。
可她会一直找下去,哪怕至垂垂老矣,步履蹒跚。哪怕这一生,要悉数还她为自己落过眼泪,甚至要偿还到独下幽冥。
“我会一直找她,直到她回到我身边为止。”流宛尽力抑止酸涌泪水,如今还算好,总不会提到浮宵就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