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娼(36)
浮宵道:“诳语是罪。”
流宛咽下本来想说的话语,难离不舍道:“再会。”
碧青冲到亭中,见浮宵怔愣,浮宵神色沉静,淡然对她合十颔首,随后撑伞离去。雨雾霖霖,如同消失在一片烟波浩渺中。
即使浮宵已走远,背影将要看不见,流宛仍怔怔望住她的背影,连晓枝唤她也不知晓,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才回过神来。
“回吧。”流宛道,根本没心思追问碧青方才说了些什么。
碧青却是难言神情,问道:“那……姑娘不带她回来。”找了这么久,在她面前连那两个字都不敢多提,好容易找着了,流宛就能这么轻描淡写地放过?
“她还未原谅我,不肯跟我走……不过,总有一日。”
当夜沐过,枕着浮宵缁衣和衣虚抱睡去。
好梦如旧。
第111章 故人
第二日晨起,屋外仍下着瓢泼大雨。乌蒙蒙的天气,难免给人心情亦蒙上一层灰暗。
浮宵如常晨起随众做课。
等到早斋该开,殿中人安静散完,她却跪在蒲团上,迟迟不动,诵咏心经。
等到诵完,缓缓起身。
一切如常。
因下着雨,殿外倒不用清扫,殿内却需防受潮。烛台莲座鎏金像,经书泥塑香灰炉。
庵不大,人却也不多,清整扫扫,整好时候竟也转眼就至午间正时。
“师姐师姐!昨日寻你的那人是谁?”小女尼终于寻到空档,努力按捺住自己才没有蹦跳到浮宵身边,凑近问道。
浮宵默然半晌,道:“故人。”
小女尼打破沙锅问到底:“故人是什么人?”
浮宵道:“就是不该再想起的人。”
小女尼又问:“可诗里都说思故人,而且她还和师姐一样……”说到最后,声音渐低,最后懊恼后悔垂下了头,不见片刻前活泼模样。
浮宵淡笑几声,道:“没什么,不必在意。”而后又停顿片刻,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未说。
此时又插进一道温软声音:“别再打扰师妹了,上次师父交待的箴言还未抄完罢?师父可是要查的。”说完揉揉那圆溜的小脑袋,感觉到已冒了些新茬出来,不日又该修剪一番。想想又消了打算,还是先让她过了这季再说。
浮宵合十行个礼,唤道:“师姐。”
温宁女子回礼,笑道:“师妹,那么这小捣蛋鬼我便带走了。”
浮宵笑应,回身继续整理经书。
忽有所觉,隐隐闻到混着药味的甜香。一苦一甜,却不冲突,让她识出来人。浮宵动作不顿,反而愈发专注。直到那人仿佛抑制不住一般闷咳一声,浮宵回过头去。
那人脸上颜色煞是好看,眼眶不知为何微红,脸上也红扑两颊,很容易便能看出是病态的红。一旁碧青掺着她,神色也有些疲累。
浮宵轻轻瞥她一眼,平和道:“若是需要休息,客堂……”
“姐姐。”浮宵未说完,流宛打断她。
浮宵没应,平静等她下话。
看不出她所想,那双眸依旧幽静沉深,无喜无悲,无惊无怒。流宛忽而记起自己一直都想忽略的事实。
莲心可会被风吹动?
不会,除非它枯落凋萎。
风动,心不动。
从前她哪怕呛咳一声,浮宵都会无微不至,关怀备至,而今怕是她一个眼神也换不来,再不能教那眼眸中起丝缕波澜。之所以还肯回头看她,不过因为她亦属她的‘众生’。
感到眼眶边愈发酸涩,又记起浮宵那时总用沉寂眼神看她,教人错觉她随时会落泪,她待她好便似喜似悲,分别那夜懂得,而今终于体会到。
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会坚定地选择她,而不是她想。
因为她后悔了。
可是有的人,后悔也难挽换。
后悔不值几个钱,最珍贵的该是当初坚定的选。哪怕不能带她走,解释全部也好,尽数相告也好。
可是来不及了。
流宛努力憋回眼泪,不停眨眼妄图抑制那酸涩,道:“我哪里都不去,也不想休息,我只想……跟在你身边。”
浮宵静默,什么也不说,转身时才道了句:“施主自愿即可。”也不愿多问流宛如何能入得这藏经阁内。
而后一个时辰,那人始终未发出一丝声响。不是经书太多,也不是分类繁琐,而是浮宵分得太细致,每本都略略翻过才依类放下。
时有过堂阵风,也只此有声。
除雨声外。
浮宵彻底理无可理时,殿外疾风骤雨已停,只飘细雨,天色亦随之将晚。
流宛方昏沉恍觉,对浮宵一笑,再不舍告别,由碧青掺扶,走进停歇风雨后的狼狈之中。
她的背影,确实称得上狼狈。
可那些时候,早就耗尽浮宵全部的心力了,伤痕也好不容易才结痂,她好不容易才休养好,如何重来?初来这里,她病了很久,比今日的流宛狼狈许多。
浮宵闭眼不看,又念了句佛号。
不欲多想,随意取拿一本经书,慢翻细阅起来。
“哗啦——”
整个藏经阁中,不时轻柔翻书声。而这样平静,很快被人打破。
“浮宵姑娘!”
声音听得浮宵一怔,她许久没听过谁人唤她这名字,纵使流宛出现使她想起,但流宛从未唤过,就算她们尚在一起时。
抬眼望去,果然两个狼狈身影。碧青气喘吁吁地负着流宛,二人身上都被雨淋了些,一个着急忙慌,一个不省人事。
“她怎么了?”浮宵放下经书,快步走过,接扶流宛,探她额靥温度。
“昨个半夜起便发了热,折腾半宿,睡到中午……说什么都要来找您。”碧青纠结道。
浮宵淡淡应了一声,不作他答,思虑片刻后道:“庵中虽不留客,出家人助人救人却是本分,特况特待。寮房许久没人去过,现在整理怕是不及,先带去贫尼房间,施主看如何?”
“多谢姑娘!”碧青不由喜道。本担忧浮宵私怨报复不管,谁曾想浮宵如此通情,亦或是……余情。
可观浮宵平静模样,也不似念念不忘,余情未了。
当真是出家人慈悲为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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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是什么人?”
她沉默了很久,才回道:“就是不该再想起的人。”
等这个答案之前,我屏息了许久,虽明知她不会听到。等到这个答案之后,呼吸却像被人剥夺,非我能所料所控的,再难吐出一口气,不知哽在了哪里。
她当时听到我与那个少女的对话,也是一样的心情吗?
我终于能够感受到。
可是我说的是假话,她说的是真话。源自心底的,真正的想法,而我那时是为了逃避心底真正的想法。
我们真是截然不同的人,从根本上。
我无法成为和她一样的人,也永远无法真正体会到她的感受,但仍拼了命想靠近她。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不仅仅是因为所求不得,更因曾有怀拥。昨夜梦到的她,很美,在台下烧红着脸,听我一首延年。
此时的她于我,才是那汉江上的游女。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把流行之神通关了?(ˊ?ˋ*)?
日常沉迷游戏……
第112章 节限
“师父,为何我不能受戒剃度?”
“时日未到。”灰袍僧人坐姿板正,神情平和。
“如是,我佛讲究一个缘字。”
“缘浅不够?”
“你来是缘,没有够不够的说法,你来到这里,即是缘。”
“那为何?……”
“佛缘是缘,他缘也是缘。你最大的缘,不在这里。”
“那在哪里?”
“时日未到。这个问题,需得问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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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宵平静看碧青照顾流宛,不时递水送帕。
流宛高热迷糊,始终低喃着含糊不清的话语。
碧青惶忧,该做的能做的却都已做完,不情愿地回首看浮宵,以示求助。
浮宵见状并不诧异,甚至平声安慰道:“我已托人告请师父,师父懂些医术,大抵能暂缓些许,到时施主再送医不迟。”
浮宵的冷静让碧青一时凝噎,片刻后直问道:“姑娘就这么不担心?”
浮宵道:“自然担心,人命关天。”
“仅忧人命?!”
“仅忧人命。”
“……我知姑娘怪我,怪她,只是当年身不由己!你就这般忍心磨磋她?”
浮宵摇头,依旧平和:“我没什么好怪的,不破言戒,的确怨恨过,不过一夜时间,怨的也非施主。况且我还该谢施主,教我看清,才有如今,当真再好不过。”这话更似挑衅怨恨,偏生浮宵就是言表之意,语气眼神都极真诚,由不得人不信。
说罢将目光转向流宛,道:“如今施主该劝的不是我。”
碧青又凝噎,半晌才沉声道:“我劝过了。”说着去探探流宛额上温度,却突然被流宛抓住了手,抓得死紧,怎么都不放开。
口中低喃终于清楚:“姐姐……”
饶是碧青始终旁观事外的都有些心酸,去看浮宵神情,浮宵神情半分不变,亦不言。
直到师太到来,才打破这份怪异气氛。
有些费事地把脉看诊,回首吩咐浮宵道:“去药房取些药,不多,你记着:桂枝、芍药、炙甘草……文火煎半个时辰送来。”
浮宵认真记下,刚要颔首应了,碧青抢道:“师太,虽颇为冲撞,能否让我随你同去,信士故识,我更宽心些。跟着姑娘多年,做惯了事,守着也是干着急,还是想做些事,少说不会给师太添麻烦,可好?”
师太思索道:“施主信得过,也好。”看向浮宵道:“那便守看好施主,有任何殊况,立刻来寻我。”
浮宵没有意外神情,安然道:“师父放心。”
那二人便很快去了,碧青走时费了好大一番工夫。
浮宵走近,坐到榻边,陌生又熟稔。直至现在,她才觉得真正重逢。
那人哭着胡乱摸索,最后紧抓住了她给她拭泪的手,口中一直道:“你不要走,你不要走……对不起……我错了,你不要走……”
浮宵由她抓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沉默用另只手擦去她的眼泪。
不知不觉过去大半个时辰,浮宵从前喜静,而今更静,并无熬不熬的过的问题。那二人再回来时,再见便还是如此场景。
浮宵想要挣脱退开,谁料流宛抓得更紧,刻意未留过的指甲竟生生抠嵌血肉里,看得旁人都替浮宵痛。
浮宵初霎轻蹙眉头,随后面色不改,回首淡淡对碧青道:“施主拿来罢。”
碧青愣愣把药给她,浮宵勺也不用,也没法用,干脆将流宛提扶起些,费力用被她抓住的手捧住她的脸,另一手直用碗喂。
好在流宛还算乖觉,不过半刻,倒也慢慢尽数喂下,只是手上被抓得愈发紧。
把碗递予碧青,尝试收回手,流宛怎么都不松开一分,好容易平复不再落泪憔楚,浮宵一抽手,她便又哭起来。
这人就是个无赖。
睡着了也是个无赖。
浮宵不似从前无奈心境,除了一点莫名情绪再无其他,只是愈发坚定收手,哪怕手上被划出五条深深血痕来。
流宛若有所失,泣声越发凄悲,旁人无端也觉心碎,浮宵神情却已称得上淡漠。
一个拼了命地要留,一个拼了命地退后。
“浮宵姑娘……”顾不得还有他人在场,碧青唤道,眼下也添两行泪。
浮宵平静道:“法号千华,施主何事?”
碧青此时反应过来,对师太抱歉,请她照看流宛,后对浮宵道:“借一步说话。”
二人出门以后,就近寻了个僻静角落。
碧青又唤一声:“浮宵姑娘。”
浮宵神情却似结了冰,终不复平静神色,道:“很有意思?一红一白,把戏这么久还没玩够?”
“您究底还是恨的。”碧青道。
浮宵好笑,道:“能有什么好恨,谁都不值得我浪费心力去恨。我只是厌了,你们不该再出现在我面前。”
“就当真再无可能?!”
浮宵看她,笑道:“凭什么可能?我已入佛门。”
“她寻了你一年!”碧青情绪激动地呐声喊道。
浮宵反倒冷静下来,和声道:“所以,你便觉得这公平么?且不说如今身份,就是只论从前,你觉得公平么?”
“你当然觉得公平,甚至理所当然,甚至是我不够格,是我蒙幸,因为你只会站在她那一边,也是应该。你当然没有必要考虑我的感受,可我自己凭什么不考虑?”
“还是你觉得,脸毁了不够,心死了不够,一定身死才够?我一定要把命都丢出去,你们才觉得开心?她的一年是一年,我的新生一年,不是一年?我能给她利用的地方都利用完了,我没用了,你们还想要什么?一条贱命么,要不要我求你们高抬贵手?”
浮宵又看她一眼,冷声道:“她的付出就是付出,别人的不是,从来也看不见,低微到没必要看见。你以为她一年时间能掩盖什么,遮得住我脸上的伤么?”
“碧青,人生在世,忠心无错偏心无妨,起码该有个节限。”
第113章 一念
浮宵不多看怔愣住的碧青,转脸便走。
回到房间,见师太正照看流宛,歉唤道:“师父。”
师太如常,神态慈和安然,道:“手痛么?擦一擦罢。”
师太一提,浮宵才觉痛,抬起看,血已横流手背。想要自己擦拭一番,袖中却是空空荡荡,两袖清风。
方才记起自己手帕去了哪。
“还可。”还在能够忍受的范围,于是在房中找了条手巾擦拭,伤痕有些深怖,但也比先前样式好上太多。
师太提醒道:“不要擦到伤口上。”
浮宵温顺应了,刻意避开伤口,很快擦拭完。这事印象中莫名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是何时。
等到擦完,碧青也已恢复镇静回来,此时天色已晚,该做安排。
谁也没再摆脸论别,看上去都无异样,平常至极。至少看上去。最后决定碧青自己留下照顾流宛,浮宵打算自己收拾间舍房,师太则要浮宵先去她房中一趟。
二人倒是常共处一室,讲经听教,打坐修禅。不算陌生,却少有在师太房中。
浮宵隔着三两步距离跟在师太身后,直至入门,等师太坐下,合十行礼恭候。
“如是,过来。”师太平和道。
浮宵听话走到师太身边,师太便点燃灯火,起身去拿伤药,借着灯火给浮宵擦拭。
“多谢师父。”浮宵温声道谢,浅浅一笑。
师太依旧慈和,温和道:“如是,你从前不是问过我何时给你剃度,那时时日未到,而今到了。”
“师父?”这话题突如其来,浮宵有些惊讶。随后理理心情,道:“师父说何日,便是何日。”
师太道:“我将去南疆布道,有故友在杭州静慈庵,打算一同顺道拜访,若你愿随我同去,请她为你剃度如何?”
浮宵默然片刻,凝视师太,认真道:“弟子同师父去何处都愿。”反正是再无牵挂的人。
师太神情不变,声音却更温厚:“你才入门时便问过,今日时日已到,我告诉你为何。不是没有佛缘,你的灵性悟性都甚好,胸怀慈悲,若有如果,假以时日,必得大乘。”
浮宵静静听师太言说,听完亦一言不发,等着师太说下去,平心静气,不动声色不行于色。
师太满意一笑,又道:“万缘放下,一念不生。方得无量,功德圆满。佛缘够了,可是别的缘多了,便只好先了了。”
浮宵问道:“师父早知有今日?”
师太笑而不语,后而摇头道:“我不能预知未来,只是侥幸知道这个决断该留到如今,有缘无缘,全看一念。你来是缘,你走亦是缘,不过看你要哪个。”
随后不再言此,转而道:“今夜且随我挤一晚上罢。”
睡下时不知师太点了什么香,檀香极其厚重,好似掩盖着什么香气,让人不及多想,很快毫无招架地沉沉睡去。
第二日是被小师妹叫醒的,身体却觉极舒畅,好像得到了很好的休养。
醒来时师太早已不在,只有一个圆溜溜的小脑袋满眼晃,新奇好奇极了,东晃脑西偷看。
浮宵忍不住提醒唤道:“师妹。”
小女尼方才缩回脑袋,怯唤了句:“师姐……”而后见浮宵神情略松,立刻变脸,大大笑脸问道:“师姐不会告诉师父的对吧?除了知念师姐,师姐最疼我了。”
浮宵面无表情,有意吓她,刻意低沉声音问道:“除了?”
小女尼蹲伏榻边,可怜巴巴望着浮宵巴住浮宵,道:“师父说不能说谎,我骗师姐才是更大的罪过,师姐很好,可总是忙,功课一直是知念师姐教我,我不能那么忘恩负义……”
浮宵当即挂不住了,笑出一声,道:“小小年纪,哪学的忘恩负义。”真要说忘恩负义,如果这都算,那么她和流宛算什么呢?一个没心没情,一个一声不吭不顾一切地离开,定落后也不曾回过一封消息,不知梧湘现今如何,她们是否安定。
如果安定,那么日日念经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