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娼(4)
旁人会随着她曲中的跌宕起伏心情百转千回,澎湃哀恸,恬淡欣安,但她从来不为所动,不悲不喜。明明她是奏曲的人,将这情感诉递闻者的人。
好像永远都在度外。
空灵又空寂,流宛非不懂琴之人,她听出的是这样。这般时候的浮宵,也无法教人接近,神情不是冰冷,而是给人的感觉。
流宛觉得这时候的浮宵也很动人,不然她怎会看着隔层纱的人,出了神。
穿过一片花天酒地,灯红酒绿,眼中只剩看得不甚清晰,素手拨瑟的人。
无端想起了那首锦瑟。
抑住心底滋长的感觉,她想,锦瑟确实不该有五十根弦。若火燎原,不可向迩,这认知感受,想到第一眼就讨厌上的人竟不可靠近,竟教她有些难受。
这瑟声没有持续多久,浮宵便停下了。一曲已毕,她也不想多留,更不知有人看了自己许久。
突然被台下失意喝着闷酒,明显一副醉态的人吸引了注意。
只因那人口中不住唤着一个名字。
“绿罗……”白衣男子唤道,双眼通红,不知是久不成眠,还是眼泪憋红的。
浮宵好好打量了这人一番。
白衣风流,又是不冲突的单薄秀才相。不是风就能吹跑的主,是官能压,刑能折,将水东引,泼到自己曾信誓旦旦山盟海誓,毫不犹疑相信自己的‘心爱’女子身上的主。
无论他是否别有苦衷,但他都这样做了。
他身边原本陪着的女子已冷笑起来,不再管他,甚至嫌多看一眼都脏了眼睛。
听到他所唤的人也都冷眼,平时如何带笑的人面上也冷三分,变作冷笑,不笑的面上更是一片寒意,最相同的是眼中轻蔑,不约而同,谁都不肯再多看他一眼。
负心郎自然不少,妈妈敲打用无数人血泪教训鞭策的更是不少,她们更不会见得少,只是这样软骨头心黑的,确实是第一次见。更令人作呕的是,他竟还有脸回到这里,口口声声唤着那人名字,作出一副伤心不已,从此无心爱良夜的模样,作给死人看?
无需了解实情,她们已知结局。如若承担不起,当初何必招惹?
浮宵淡漠扫过一眼,她亦不愿再多看。脚下步快,只想快些回到楼上去。
“姐姐!”传来一声惊呼,浮宵欲抬眼望去,裙下却被人猛然扯住。
脚下已是趴伏了一个人,双目通红,白衣沾尘。死死盯住浮宵,不等浮宵反应过来,口中直道:“绿罗!”
“松手。”浮宵淡声道。
面上淡定,心底早已咬牙切齿,恨不能把他手剁掉。这会儿功夫,浮宵倒也想清了原因,不过今日恰巧着了罗裙。
而若要问隰桑阁中谁最爱着罗裙,当属绿罗无疑。
还是墨绿,如墨郁绿。如果心底情绪表现出来,浮宵觉得自己的心情就和身上颜色是一般的。
男子全然未曾听见,就是几个大茶壶上来也没能将他扯开,甚至扯烂了浮宵的裙,势要酒醒才能放手。
“我不是故意的……是他们逼我,是父亲逼我!”男子不管不顾,红眼恶狠道,与他的相貌极不符。
流宛早已走进围着的人群中,悄悄站在浮宵身后,出于某种莫名的心理,又悄悄引过,借衣袖遮掩,悄悄牵住了浮宵的手。她的动作不算大,却也不算小,稍关心些的人都看得到,但也罢,好事不出门,晌午堂间发生的那点事都心知肚明,现下更是心照不宣。
浮宵侧首,轻横她一眼,换来的是流宛牵得更紧。
浮宵作罢。
心中微烫,回首看那男子,冷淡道:“他们逼你,你便要做?”男子一直死死盯着浮宵,听了这话,目呲欲裂,瞪了半晌,最后竟流出两行泪来,喃喃道:“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从前最懂我的……”
浮宵冷笑,道:“绿罗凭什么懂你,凭你将她卖了?”
最不堪的一面被人挑破,最想自欺欺人的事实被人说出,一字一句在心底刻出血来,偏生流不出,也没有资格流出来。
呆呆傻傻怔怔仲仲,不知不觉,自己也根本察觉不到,泪落满面。
最后话不成话,哽咽道:“我虽不慕名利,只做了个九品小吏……父亲啊……父亲却需要有人开路相护……我在他眼中虽只是不成器的儿子,他却供我吃穿养我成人,我虽不能报,但也绝不能害他啊……”
众人沉默,浮宵挑眉,笑得愈发冷,道:“不可负尊亲,便可负卿卿?这就是你把脏水全往绿罗身上泼的理由?”
男子已是涕泪横流,挣扎道:“不是!!”
“只是我不这样说,他连我们一族都不会放过!”
众人面色已然沉骇,不敢多听亦不敢多问。
“所以一个绿罗换一族性命,确实很值当?”浮宵问道。
“我宁愿死的是我!”男子道,他以为绿罗已死,他知道,却不知先前是在骗谁。
“她已经死了。”浮宵一字字道,一字字念给男子听。
男子闻言又是呆仲片刻,而后疯狂大笑起来:“她死了!她死了!!……”一遍遍重复着,不知是在喊给谁听,也不知是在告诉哪个不敢面对的人。
终于肯松开浮宵的裙摆,抬头以手遮面,似是无颜见天,怆然大哭起来。
第14章 桃夭
这场闹剧终于收尾。
一竿风月始,便以为永久,忘却天长地久有时尽,最后才知不过昙花一现。
牵着人脱离了人群,站定打量道:“姐姐无事?”
浮宵摇头,道:“妹妹可以松手了?”
流宛委屈道:“姐姐说过随我的。”心底却没有半点委屈情绪,松手的干脆。
如此倒是让浮宵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撇头道:“……嗯,今后随你,现在我只是需要回去换件衣裳而已。”
“好。”流宛这才笑开。
浮宵走出几步,身形顿了一下,终究未回首,快步上了楼。
上了楼才发现有人等着自己,一脸好戏作罢的可惜神情。
“看够了?”浮宵冷脸道,先前本就怒火满盈,忍了这许久已是不易。但她也不明白,梧湘便罢,熟识许久自然忍得,不会迁怒,而初见便讨厌的人,为何却也意外的能够平静包忍?好像无法真正对她生起气来。
双手撑在朱阑上,侧首笑道:“我若说没有呢?”
“你!”浮宵咬牙道,双目简直能喷出火来。
梧湘又笑一声,再逗就真的要炸毛了,到时可不好哄,于是目光转向哭声还未歇的楼下道:“不闹了,我只问你,你和她是怎么回事?”
浮宵顺着梧湘目光望去,又见那个始终微笑着的人。
她知道梧湘在问什么,更切身的知道不会如此,心中却莫名堵涩,若无其事收回目光道:“能有什么?相看两生厌。”
梧湘惋惜似的叹了口气。
“怎么?”浮宵怀疑问道,仔细看过梧湘一眼,又道:“燕好不谐?被你家那位踢下床了?我看着面相可不像。”
梧湘猛咳一声。
身后传来羞羞答答的声音:“宵姐姐……”
浮宵的脸立时又红透了,今天实在不是个好日子。
梧湘越过浮宵走过去,轻轻将人揽住,回首道:“你最好想清楚,她可不像什么省油的灯,这么多年,我可没见你的手那么好牵过。”
浮宵怔神,那二人已相携走远。
再回神,不再看楼下一眼,极快回了房。晓枝正借着灯光绣彩,见到她回来,放下手中针线,笑道:“姑娘回来了。”
看来是没听见外面动静。
浮宵压下情绪,轻轻点头,随意坐在桌边。没有镜子是看不见自己表情的,他人却是时时能看见,看着浮宵微黑的脸色,晓枝小心问道:“姑娘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
浮宵只摇头,话也不说一句。
晓枝确定她心情不好了。
浮宵生气难受时,不会对人发一通,也不拿东西生气,只是不说话。随着年岁增长,这些时候也少了,鲜少有真正情绪时。
平日小打小闹惹得稍恼片刻便能过去,真的不好时往往是很久。
见晓枝担忧神情,浮宵不觉一笑,道:“无事,自己有些想不开罢了,没谁惹我,等我想通便好。”
“姑娘有事一定唤我。”晓枝道,得到浮宵首肯,这才隐忧下去。
浮宵吁叹良久。
随意换了套衣衫,洗漱后往榻上一躺,蒙在被子中。
现在还很早,不是能睡着的时候。往常不入耳的笙歌,今夜听得格外分明。
突然响起了叩门声。
心脏猛然一跳,而后还没有平静的趋势,反倒愈演愈烈。将手按在心口,希望抑住那里的狂跳,因为她自己都能听到。
是在期盼什么?
这样一想,如冷水淋头,立时便清醒许多。
再不迟疑,快步走至门前,利落打开门,试图忘记浇灭那一点残余火星渺小希冀。看到来人时……确确实实彻底浇灭了。
“晓枝?”浮宵唤道,语气中是不易察觉的失落。因为她自己都不能发觉。
晓枝举了举手中的东西,道:“有位姑娘托我交给姑娘的。”
那是一件崭新的罗裙。
并非墨绿,桃夭灼红。
“哪一个?”浮宵佯作不经意般问道,脸上却已浮薄粉。
“今日见到的那个。”晓枝答道。
浮宵接过,也不知自己脸上是个什么表情,反正晓枝用怪异的眼神望住自己。好像秘密被撞破一般的慌乱羞涩感,浮宵匆道休别,转身关上房门,背靠门上,感受胸腔又恢复的狂跳。
她想她变得有些奇怪。
第15章 与共
半晌,浮宵才将东西放下,不再靠着房门怔神。
也是这一放下,才见衣领中还藏着一张小笺。
拿起对着灯光细阅。
又是半晌,才放下,虽则短短几句,又教人心悸神荡。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虽非青衿,香罗赠卿。
幽幽轻叹,心中虽是难免欢喜,莫名欢喜,但随之而来也有隐约懂得,若有若无的怅惘。她已不能再想下去,更不想懂得自己这种心情的含义。
于是她做了一个决定。
打开木柜,将东西放置到最深的角落里去,连同那小笺一起。
做后又觉不妥,复又开了木柜,只将小笺拿出,夹在自己不常翻阅的书中。又把书压底在其它书下,这才放心。
这样大抵……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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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实在是个不能消停的日子。
本是夜月一帘,十里柔情,许是情深痴缠太惹人妒,横惹一段情债来。
“阿瑶你听我说……”男子脸色为难,对坐在瑶瑟对面,欲握住瑶瑟的手。
瑶瑟避开,眼底微冷,掷声道:“公子自重!”她的心神压根不在这里,而在黯然离去的那人那里,她只想快些到那人身边去,不想再和这人多纠缠一分。
男子见此情形,露出痛苦神色,道:“是我对不住,辜负了你,你不原谅我、恨我、怨我,都是应该的,只是再恨我,你也不该作践自己,留在这烟花之地!”
瑶瑟莫名笑了一声。
男子以为瑶瑟回心转意,尚存希望忙道:“你跟我走,跟我回去,虽是偏房,但我心里一直都只有你!以后我一定待你好,绝不会叫你委屈!我根本不喜欢那个女人,阿瑶,她绝然越不过你去。”
瑶瑟又笑,深觉自己从前是瞎了眼,怎么会看上这么个东西。坚定道:“不。”
“你不要闹!这不是使性子的时候!”
“我没有。”瑶瑟莞尔,眸中坚定非常,直看着男子道:“李荣谢,你以为你是谁?我对你早已没了心思,更无需你所谓带我脱离火坑。”
“我知你已娶妻,但我不知你娶的是谁。”瑶瑟摇了摇头,而后又道:“夫妻本是一体,你既已娶了她,便不要负了她,不然我会更看不起你。”
男子浑身一颤。
“才入狱时,我等了好久,可是你都没有来,现在你来了,我不需要了。”瑶瑟的神情漫不经心,让人知道她是真的已不在意。
“我不恨你,亦不怪你,只求从此莫相逢,相逢亦不识。”接而唏嘘道:“我如今倒是比较担心你的妻子,你同我说的话,好好想想对不对得住她。”
“她算什么?!”男子道,神情颇有些狰狞。
“汝妻。”瑶瑟淡淡道。
“你没有对不住我,因为你没有义务,当初是我看错人。她更没有哪里对不住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你对不住她,因为你还来找我。”
“你若不喜欢她,不愿娶她,最初大可说清,各还本道好聚好散,但你没有这样做。”
“天地拜了,昭告世人了,等同要了她一生了,你现在居然还来见我一个官妓,说什么她绝然越不过我去?”
“不是,阿瑶,你不是……”
瑶瑟温柔一笑,道:“荣谢,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唤你,你看清,我现在就是。”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不过一场大梦罢。珍惜眼前人,故人已不存。”
“你加冠时说再过两年便娶我,也发誓过,如今我告诉你,可以作废。算你负我?但是已无妨。”
“只要你不负她。负过一个,便不要负第二个了,你是尚书公子,我是洛阳妓子,回你的京城,好生守着她。”
瑶瑟起身,不再看李荣谢,背身道:“我只求你最后一件事,我父母那里请你差人去上几柱香,也请你不要亲自去,我猜他们大抵不是很想见到你。”
“今夜多有得罪,冒犯公子,望公子恕罪。”
“归荑,送客。”瑶瑟高声道。
归荑应声进门,轻巧一福,低眉道:“公子请,奴婢送您。”
从前助青梅相会,家中父母发现被罚幽禁,还偷传尺素鸿雁的小丫头,如今也成了故人。
最惜少年时,花还与人同。
而今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再无人与共。
一向自诩汉子的人也红了眼眶,想起刚进来时见到嚎啕似孩童的男人,前时还取笑,现到自己,终明了是为了何故。
“好,我走,归荑……莫送。”利落转身,不敢再称情深。
他不知自他走后,瑶瑟也夺门而出,从前自小到大的教导规矩忘了个干净。
有人不敢承担,自然有人勇敢。有人错过,自然也有人不愿,不会错过。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快乐~
第16章 无争
瑶瑟急急跑向梧湘的房间。
“湘姐姐!”叩门唤声,迟迟不见人。情急之下,瑶瑟猛然将门推开。
门没有锁,门内也没有人。
瑶瑟心中焦急,努力思虑梧湘会去的地方。片刻后又是拔脚就跑,匆忙跌撞。
看着尽头房间内微亮的灯光,心下微定,慢慢走近。
里头传来女人清润声音:“你就不能不跟个飞鼠似的?见不得光,还是谁克扣你啦?非得只点一根蜡烛,果真是只硕鼠。”
有人恼道:“谁请你来了?不请自来,我本来就要睡了,你还有脸挑三拣四!城墙都没你厚得。”
愈近,声音便愈清晰。
女人笑了几声,却听得出不是真正开心,甚至还有几分闷结。
瑶瑟的心也揪了起来,然而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她还想再听听,还想再听下去。
“宵儿当真不欢迎我?”熟悉入骨的声音切切笑问。
隔着门好像也能够想象另一人别扭的样子,那人道:“谁欢迎你!只是你提来的酒,不喝光不许走,谁教你把我的房间弄的全是酒味,走的时候瓶子也不许留下,自己带走!”
她还带了酒?
话音刚落,便是一阵瓷碰水撞声响,别扭的人冷哼道:“真被你家那位踢下床了?你最好喝慢些,到时我不想抬你回去。”
“唉……”传来那人叹声,而后听闻:“我们从小便在一处了,也算看着你长大,怎样偏生……你怎么长成这个性子的?小时候没这么扭的啊,那时可是天天追着我喊姐姐的呢。”
瑶瑟本有些忧心,听了这话面上不觉也笑,梧湘总爱调笑浮宵,每次都惹恼才罢,但调笑多数也是事实,现在看着的清妍美人,不想原来幼时这般黏人可爱。浮宵的性子也确实是……说是易恼,不如说是易羞。
“喝你的酒!”有人怒道。
“别气,别气,气坏了有人要心疼。”女人毫不在意的笑道。
另一人冷笑,道:“你半夜过来就是为了气我?”
“哪能呢。”
正题来了。
“那位李公子……又来找她了。”话声听的出黯然。
“那又怎样?连我都知道她喜欢的是谁,连我都明白她的心意,你难道会不明白么?”
你看,只是旁观的人也明白的事,为什么偏偏最想教她明白的那个人,却总是不肯懂?
“我明白的,我当然明白。可是宵儿,你没喜欢过一个人。就算我知道她只想同我在一起,但却还是无法不去想我以为的,于她更好的可能,如此。我什么也给不了她,况且我连自己都左右不了,就像传说中的桃花源,喜欢,向往,连梦中都在憧憬,不可碰触,可望而永不可及。我不过想与她做对俗世夫妻,柴米油盐,布帛菽粟,我只愿同她粗茶淡饭,与世无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