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容棠只知道钱氏在今年秋天怀了身孕,容明玉对这一胎很是看重,不仅多次留宿钱氏院中,更是一应吃的用的,全挑好的往她那送,完全超出了侧妃应有的规格。
就连容棠每年冬天要用的红罗炭,也因为钱氏说自己怀了身孕,冬天格外怕冷,而拨了一半的份例送给她。
等容棠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冬天已经过去了。还是院里丫鬟有一日撤火盆,顺口念叨了一句“王妃命人从南方送来的炭火,竟比府中往常采购的还要好上一些”,容棠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一个冬天之所以仍旧照常用炭,是王秀玉在拿自己的银子贴补。
但是王妃什么都没跟他说,就连今天去院中用膳,关于钱氏怀孕一事,王秀玉也一个字都没告诉容棠。
容棠知道她是心疼自己身子,怕他动气动怒或者委屈,但其实容棠更多的是觉得心酸。
当时钱氏已经接近临盆,容棠知道这件事之后,二话不说穿好衣服去了容明玉的书房,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叫了声父亲之后,才佯装困惑地问:“府中可是快要破产了?”
容明玉脸色一沉,当即就要怒斥,容棠却道:“若不是要破产了,为何我院中惯常要用的炭火都需要母亲用嫁妆补贴?父亲在朝中辛劳,家事原不该您操心,可若确实捉襟见肘了,我手里还有一些外祖送的资产,也可变卖了贴补家用,实在不该动母亲的嫁妆,传出去于王府名声无益。只是若府中已然这般拮据,儿子愚钝,私以为姨娘腹中那一胎不如不生了,否则生下来养不活,岂不是凭空造了孽债?便是祖母知道了,怕也是不忍心。”
他甚少直接跟宁宣王有对话,容明玉更常鞭策容峥,也会考教容远功课,唯独对容棠这个长子,一向视若无睹。容棠其实也乐得清闲,否则每次跟他见面都要讲那一套父子礼数,他烦都要烦死了。
但关于王秀玉的事,便是他懒得管,怕是也会半夜良心不安做噩梦惊醒。
容棠那番话说完以后,容明玉静静地凝视他良久,仿佛第一天认识这个儿子一般。容棠不躲不闪,堂堂正正地跟他对视,直到容明玉沉声道:“我知道了,你母亲花出去的银子我会加倍补给她。”
“有劳父亲了。”容棠说,转身就要走。
容明玉从头到尾都端坐书桌后,一动也不动,沉声喊住他,道:“孝敬父母、友爱兄弟,三岁小儿都懂的道理,你方才那话是在咒你未出世的弟弟,实在大逆不道。我念你痴傻多年,未曾上学,不与你计较,回去之后将弟子规抄十遍,明天天黑前送来我院中。”
容棠其实有更多的说辞能把他这句话堵回去,但他刚从宁宣王那里要回了王妃的补偿,若是再为自己伸张,难保对方不会迁怒于王妃,因此他只能咽下了这口气,回院中端端正正地抄了十遍弟子规给容明玉。
他知道宁宣王其实是个笑面虎,在外面看起来是仁寿帝最忠心的臣子,但实则城府颇深,他这种人,既重名声又好面子,绝对不会将把柄交到别人手上。所以在院中,容棠听小厮说那句话的时候,实则心里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
那压根就不是容明玉会说出口的话,他就算这样想了,也不可能告诉任何人,遑论由一个侧妃再传到小厮耳中大肆宣扬出来。
王秀玉是王皇后的亲妹妹,他哪怕再看不惯容棠霸占着宁宣王世子的身份,也不会明着说等他死了,世子的位置就是别人的了。
那是在作死。
所以容棠也不怕灰衣小厮真将他的话传到宁宣王耳朵里,反正怎么说他都不会吃亏,他只是担心因为钱氏的这一胎,王秀玉又会受委屈。
更甚至,他怀疑王秀玉之所以前两世的死亡,真正原因并非过度劳累致死,否则怎么会恰巧在钱氏怀这一胎的时候身体开始变差?
可林大夫那也问不出来什么,他确实被钱氏请去院中诊过几次脉,但脉象一切正常,最多就是前期胎象不稳,需要多加看顾罢了。
容棠浅浅蹙起眉头,一时之间还不能将自己知道的信息全都联系在一起。
因此他只多问了一句:“母亲最近身体可好?”
林大夫面色微微一滞,容棠心下顿冷,不自觉攥了攥手:“大夫请明说。”
林大夫看看他,又看看宿怀璟,道:“其实没什么大事,就是王妃秋天那段时间夜间偶尔睡不安稳,心悸发噩梦,开了几幅安神的方子好些了,但最好还是不要太过操劳,恐伤根本,世子爷有空还是劝劝王妃才好。”
容棠抿着唇,点了下头,追问:“没有其他问题了?”
林大夫莫名:“没有了。”
容棠心里还是有些疑虑,宿怀璟却握了握他的手,又剥开一颗烤好的橘子给他,温声宽慰:“棠棠不要忧虑,这段时间我们住在府内,有空多去为母亲分分忧。”
容棠看了他一眼,心道也只能如此,便点了下头。
宿怀璟起身,送林大夫出门。
走到院门口的时候,挎着医箱脚步停了下来,面色微凝。
宿怀璟看着他,竟不自觉紧张,轻声道:“大夫想说什么?”
“世子爷身子确实好了许多,比过年那会儿脉象沉稳了不少,可——”他微微顿住,看着宿怀璟的神色没说话。
宿怀璟:“直说无妨。”
“根基是坏的。”林大夫叹了口气,“虚不受补,世子爷这幅身子,只能慢慢养着,具体能养到什么地步,谁也说不准。”
宿怀璟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但真的听见相同的判断从其他大夫口中说出来,他还是觉得失望。
棠华院的山茶早没了花卉,只剩下莹绿的叶,北风一吹,就带下几分不牢固的叶子,间或夹杂着容棠在院内闷闷的咳嗽声,宿怀璟莫名觉得天色都暗了许多。
他道了声谢,送林大夫出去,大夫都走了,又突然想起什么,退回来问了一句:“世子爷在江南时可有其他大夫医治过?”
宿怀璟微微一怔:“有过,怎么了?”
林大夫又问:“可请了那大夫一起归京?”
宿怀璟心下莫名多了几分紧张,摇头道:“不曾。”
林大夫眉头立时蹙了起来,表情多上几分怅然:“可惜了,我想与他再交流一番的。”
“是为何事?”宿怀璟问。
“我看了方子,他给世子爷用的药中有一味灵芝,我在想能不能用其他更平缓一些的药材代替。”林大夫道。
宿怀璟:“怎么说?”
“世子爷在江南,有一段时间身子大概亏空得厉害,因此需要灵芝快速补充吊着,但之后他身体其实已经好了许多,与其用功效这么立竿见影的材料,不如换成更加平缓一些的党参、白术之类,既能减缓药性慢慢将养,又防止世子爷对灵芝产生依赖,日后万一遇到不测,没办法再救回来。”
他说着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立马补充:“不过那位大夫的医术比我高明多了,这么些年我也未能将世子爷的身子调理到这般地步,他如此用药许是有其他目的,我在这揣测都做不得数。”
宿怀璟听着却愣了一下,旋即眼神微亮,拱拳向林大夫行了个礼:“多谢先生。”
林大夫:“?”
老先生有些懵然,不太明白世子妃为什么好像突然变开心了一点,他只能点点头,转身走出了小院。
院中仍吹着北风,地龙烧了起来,屋子里却是暖融融的,宿怀璟送人迟迟未归,书房的门被人从内而外推开。
衣着矜贵的小世子从帘子后探出半个身子,一只手还揣在袖子里,有些疑惑地眨眨眼,问:“怀璟,你不回来了吗?”
声音混在北风中,带了几分软糯,宿怀璟抬眸望去,笑着道:“这就回来了。”
容棠不自觉撒娇:“那你快点哦,橘子我烤不好,好馋。”
宿怀璟抬脚,往书房行去。
哪有什么其他目的,不过是关心则乱。
因为是棠棠,所以想将这世上所有珍贵药材、旁人穷极一生也求不到的材料,全都不要钱似的堆给他用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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