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怀璟微愣,眼睫颤了颤,山河志再也看不下去,他垂下眸子,目光落在那双被被褥遮挡、交叠着的手上。
夏初雷雨声阵阵,往往带来新生,宿怀璟听了一会窗外的雨声,容棠一言不发地缓慢拍他,耐心地安抚着。
宿怀璟沉默片刻,倏然笑了一声。
“谢谢棠棠。”他说,“我真的很害怕打雷。”
可不是现在。
人如果自己从来不害怕,或者从没见过别人害怕,是很难就一项具体的事物产生恐惧心理,或者担心旁人是否会因此感到恐慌的。
他之所以会在打雷闪电的夜里来到容棠房间,是因为他担心棠棠会被雷声吓醒,一夜不得安眠。
而他之所以会有这个担心,因为他曾经害怕过。
很怕很怕。
雨水穿过屋顶,一点点落在泥土地上,角落里有老鼠吱吱叫,一只跟着一只,似乎是在搬家,胆子大到从他床脚跑过,察觉视线甚至会停下来跟他对视,在漆黑的夜里,雷电声宛如催命符,而非人的生物视线澄澈又黑暗,对视的瞬间会让人从心底生出无数不知所踪的惧怕思想,直要将人吞噬。
年幼的七皇子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形。
他也从来没怕过打雷。
在宫里的时候,下雨天会有嬷嬷温柔地守在他床边,屋子里灯火昏暗却不至于不能视物的程度。窗外雷电风雨一点都不会透到屋子里来,蜡烛的光线稳稳当当,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颤动,嬷嬷哄人入睡的歌声也格外温婉动人,宛如将嗜睡的儿童放在了一朵云上,打着拍子慢悠悠哄他睡觉,外间就算天翻地覆,也不会侵扰到他分毫。
而等到第二天天亮,御花园里草木花卉都显露出勃勃的生机,三哥下了学带着四姐一路跑着到他宫里,笑着拿一只蚂蚱逗他:“七弟七弟!去挖虫虫玩吗!”
七殿下曾经什么也不怕的。
不怕虫,不怕黑,不怕打雷下雨,也不怕荷花酥,甚至连世人皆畏惧的老虎,也因为四公主天天念叨等她长大了就找姑奶奶去学打老虎而丝毫不感到畏惧。
他那时候甚至在想,这个姑奶奶好厉害,等他长到比四姐还大的时候,也要去学。
生长在象牙塔里,被全皇宫的人护着爱着,他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害怕。
可等到变故陡生,夏夜里火光席卷了他从小生长的象牙塔,奶娘拼死将他送出宫又吐出一口黑血倒在宫道上,来来往往奔波逃命的太监宫女踩着她尸身而过,勤政殿里父皇母后眼球被勒到凸出来,一声惊雷在闷热的天空中炸响,仿佛开启了一只潘多拉的魔盒。
恐惧开始滋生,迷惘不断蔓延。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会觉得这其实是一场噩梦,等醒过来了三哥依旧会带他满御花园玩,四姐依旧会给他吃甜甜的糕点,太子哥哥或许会责备他们带坏小弟,却会在没人的地方放下储君威严,蹲在地上拿一只摇摇响的拨浪鼓逗他笑。
他比谁都更宠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
宿怀璟想,醒过来就好了。
可是蜀地夏天多雷雨,雷声阵阵,惊的他一整夜睡不着觉,雨水从屋顶落到床上,湿漉漉黏糊糊的一大块,山道上不时有泥石流塌陷,百姓的哭声似乎能穿过天际准确无误地落在他耳朵里。
他在心里念着三哥、四姐、大哥、嬷嬷、父皇、母后……可一个人都没出现。
行风并不是一开始就找到他的。
宿怀璟孤身一人待在蜀地李府,便在那一道道惊雷和一阵阵夜雨中,与屋子里水珠相对,与搬家的老鼠凝视,然后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
他没有家了。
……
后来过去很多年,他早就不害怕打雷,不怕老鼠,也不知道自己还会害怕这世上什么东西。
有时候行风看到宿怀璟那副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都会觉得害怕,可宿怀璟真的什么都不害怕了。
小时候磕着碰着都要找母后撒娇,现在却可以面不改色地卸掉身上任何一个部位的骨头再自己接回去;
小时候看见老鼠会哭着喊哥哥,现在瞧见老鼠吃了他的药口吐白沫死去甚至会笑出声;
小时候听见雷声恨不得戳聋自己的耳朵,现在却只担心容棠会不会害怕这样突兀恼人的声响,会不会做噩梦惊醒。
可容棠却反过来问他:你是不是害怕?
会主动小心翼翼地挪一个身位,为他留出半张床的位置,会暗示他:你如果害怕,可以跟我待在一起的。
他的棠棠,真的是这世上最心善最心善的小菩萨。
宿怀璟低低地笑出声,陪容棠又看了许久话本,等到雷声都小了,时间很迟了,才终于下床吹灭了几盏蜡烛,和他躺在一张床上睡觉。
容棠困意总是来势汹汹,沾床就要睡觉,可半梦半醒间听见窗外雷声,他几乎是本能地往前贴了贴,手便从自己被窝里钻进了宿怀璟的被子,攥住他手轻捏了捏,声音含糊不清:“不怕哦,这都是正常天气现象,不怕哦……”
栀子清香萦绕了整张床,宿怀璟躺了一会,听见身侧传来规律而绵长的呼吸,轻轻叹了一口气,总算克制不住冲动,转过身连人带被子拥住他的小菩萨。
“我真的香香的。”宿怀璟轻声说,微哑的语调落在长夜里,如同古琴奏响的乐章。
下巴在容棠头顶蹭了蹭,有些恶狠狠,像是在命令,又像小心而惴惴地祈求:“你说你喜欢栀子花的,那也要喜欢我,好不好?”
“不说话我当你答应了哦。”宿怀璟耍起了小心思,满意地闭上眼睛。
作者有话说:
你小汁,啧!
第42章
淞园像一座世外桃源,远离了京城的繁华与纷扰,日日与诗歌光阴作伴,会让一些人生出迷离的恍惚感。
折花会主题每日轮换,第一天芍药,第二天栀子,第三天春桃,一直到第六天,盛承星才定下了牡丹的主题。
卢嘉熙清早取了牌子来小院,容棠听见这消息讽刺地笑出了声。
宿怀璟在一边剥开一碗黄澄澄圆滚滚的枇杷,用小叉子戳起来,递到容棠手边:“吃一颗?”
容棠犹豫一秒钟,偏过头,一口包掉枇杷,顿时鼓出来一个小包,宿怀璟看着挺想上手戳,到底忍住了,问卢嘉熙:“不头不尾的,为什么是今天?”
卢嘉熙回了两个字:“压轴。”
柯鸿雪原在一边撺掇着沐景序陪他玩五子棋,闻言手停了停,笑得合不拢眼睛,落下一子连成线,然后一颗颗收回,极为缓慢而暗示性地吃下沐景序一颗白子,道:“盛承星这胆子,该说不愧是夏元帅跟蕙贵妃一脉相承吗?”
压轴那是戏曲上面的用法,容棠以现代人的眼光去看,戏曲老师是老曲艺家,弘扬传统文化,很值得尊重。
但在大虞这个封建的时代背景下,唱戏的叫戏子,拿怜人戏子跟宫里的娘娘——甚至是母仪天下的皇后相比,盛承星若不是皇子,多少个脑袋也不够他砍。
柯鸿雪道:“偏偏在折花会这样的场合,赴会的要么是未出学府的学生、要么是附庸风雅的文官、要么是没什么脑子只知道喝酒享乐的官家子弟,他们听到盛承星这说辞,说不定真的会吹捧他其实将皇后娘娘这位嫡母看得颇重,连牡丹诗会都给了压轴的待遇。这样一来,第一天的芍药倒成了抛砖引玉的那块砖,不仅说不上他不尊重,反倒恰恰因为尊重,才连自己亲生母亲都拿了出来给皇后娘娘做陪衬。”
柯鸿雪笑着落子,也不知道是提醒还是看戏,撇过视线望了一眼容棠,又道:“便是真的有人看明白其中的勾心斗角,想要参他一本,难保不会正中他下怀。世子爷,这闷亏皇后娘娘是不吃也得吃了。”
容棠面色微沉,他正是清楚这一点,所以才觉得不开心。
他吐掉嘴巴里的枇杷核,问:“盛承星今年多少岁?”
小小年纪,一肚子坏水!仁寿帝那几个儿子,哪有一个好的?
就算宿怀璟不复仇夺位,这大虞皇位便是传给了仁寿帝那几个儿子,又能传得了几世?
容棠再一次觉得这个作者世界观的设定很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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