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还没等他退出牢房,身后传来几道脚步声,他回过头,看见宿怀璟正带着一行人进了天牢。
瞧见盛承厉那狼狈模样,他甚至还皱了皱眉,沉声道:“怎么弄成这幅样子?”
方才对着盛承还言辞嘲讽挑衅的公公一瞬间软了腿,连忙跪下认错:“奴才知错,实是这死囚不听话……”
“什么死囚,”宿怀璟打断他,“这是陛下。”
场面一时陷入寂静,没有人敢轻易应他这一声,沈飞翼给他端来一把椅子,宿怀璟懒懒散散地坐了进去,随手一挥,天牢里人便全退了出去。
盛承厉维持着之前被人扒衣服的样子,趴在地上,恶狠狠地瞪着宿怀璟,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
宿怀璟靠在椅子里,颈边不知为何有一道鲜糜的红色咬痕,衬得他整个人都有一种糜烂的美,触目惊心,勾人心弦。
这样的美丽出现在旁人身上,或许会引来灾难,但当其拥有者是宿怀璟的时候,只会让人觉得害怕,会不自觉便将其想象成高山之上、云巅之中,一朵带毒的花,圣洁、珍稀、却极其致命。
宿怀璟凤眸未落,轻轻地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问:“知道你父皇如今什么样子吗?”
盛承厉一怔,似是想到了什么可怖的事,浑身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了一下,一瞬间竟忘了维持那刻骨的怨恨眼神。
宿怀璟点点头:“看来你记得。”
“我将他吊在横梁上一天一夜,头发落了一地,又砍了四肢和阳-具,挖了一只眼睛,割了一边耳朵。”宿怀璟慢条斯理地数,丝毫不觉得自己对一个国家的皇帝使出这些酷刑有什么不对,他只是轻声反问:“跟他相比,你不觉得自己很幸运吗?”
既没有缺胳膊少腿,还让他当了一天皇帝,圆了这么些年的梦。
宿怀璟说:“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嗯?”
尾调带着几分近乎纵容的情绪,轻轻上扬,随口一问,就好像如果盛承厉说出来,他真的能替他实现、帮他满足一般。
盛承厉咬着牙,一张嘴却从口腔里吐出来一口血,心绪过于激荡,气血反涌上喉腔。
宿怀璟轻“啧”了一声,评价:“怎么这般不讲礼仪,冷宫长大便没有嬷嬷教你什么是君子之仪了吗?”
盛承厉气愤难耐,一字一句地问:“你跟一个死囚犯谈君子之仪?”
话音落地,空气里静谧几秒,片刻,宿怀璟低下头笑了出来,抬眼凝望地上的人,表情分明笑着,可那笑意一丝也未到眼底,更是一分不曾加热说出口话语的温度。
宿怀璟说:“好可笑,你的重点竟然在死囚上。”
盛承厉哑了哑声,没开口。
宿怀璟弯下腰,双手交握置于身前,轻声问:“你如何能算君子?”
他亲口诘问盛承厉是否没学过君子之仪,却也是他一字一句冷声道:你如何能算君子?
宿怀璟说:“我这段时间总忍不住会想,发生在我身上的那些苦难究竟是因谁而起。”
“我原本以为是盛绪炎,可当我砍了他的四肢,将其做成人彘之后,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看似报了仇,实则依旧不满足,于是我在想,我是不是找错了对象。”
盛承厉心下一震,天牢里分明没有任何变化,可却无端多了些快要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压迫之感。
他咽了咽口水,单手撑着地,就要支着身子坐起来,宿怀璟却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别动。”
清清浅浅的两个字,盛承厉霎时间就莫名停止了动作。
于是宿怀璟那点不耐烦又吞回了肚子里,他靠进椅背,身上显现出来的是一种会令人不自觉多看几眼的慵懒气质,像一只刚用完美食餍足的兽。
他从身侧取出一块檀木腰牌,这物件一开始到他手里的还是崭新干净的,可这些年经年累月的抚摸摩挲,腰牌棱角都变得圆滑,云纹也被盘出温润的光泽。
宿怀璟说:“后来我想,如果棠棠是下来救我的,那我经历的那些苦难应该是为了遇见他。”
盛承厉讽刺地哼笑了一声。
似是猜到他反应,宿怀璟道:“但他不是。”
于是那抹笑意便停滞在了脸上,宿怀璟慢声开口,没什么剧烈波动的情绪,只是平静地叙述一个事实:“他不是,他是来救你的,那这样一来,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我遭遇的那些过往,其实都是因你而起?”
盛承厉瞬间僵在了原地,不敢动弹,死死地盯着宿怀璟。
然而对方只是从容不迫地反复把玩着腰牌,慢慢地说:“可如果我因你变得悲惨,你分明是施暴者,容棠为什么要来救你?”
盛承厉咬着牙不敢吭声,心头却一阵一阵地发冷,被挑断手筋的那只右手不受控制地抖动,显示着主人的惊慌与害怕。
宿怀璟望了一眼,收回视线,话题跳跃,随口聊天似的,问:“棠棠很喜欢看话本,你知道吗?”
盛承厉:“我……”
“你不一定知道。”宿怀璟打断他,似乎本来就没什么一定要得到肯定答案的意思:“你这么蠢,容棠帮你对付我想来就已经耗费了全部的心力,多半没有精力再去看话本,偶尔或许会听几场戏——”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神思有一瞬游移,半晌,低下头轻轻笑了,笑意比之前的每一个都温柔许多,轻声呢喃了一句:“原来是这样相熟的啊……”
他原还好奇,柯鸿雪分明没有真的要帮盛承厉的心,这两人是怎么玩到一起的,原来在这。
宿怀璟摇了摇头,插曲转瞬而过,他看向盛承厉,继续说道:“话本、戏剧、评弹、天桥底下说书人口中的志怪奇异,本质上都是旁人写的故事。构思在脑中,写到纸上,然后再传唱出来,主角或是一个人,或是一群人。”
盛承厉越听越冷,看宿怀璟的眼神跟见鬼一样,努力了半天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哑声问:“你在胡扯什么!?”
宿怀璟却问:“知道那些故事的共性是什么吗?”
盛承厉不答,他便自己回答:“那就是主角不论做什么都是对的,哪怕曾经是错的,最后也一定是对的。而与主角相对,故事里定然有一个反派,不论他是好是坏,内心到底怎么想,有什么未被补全写出的过往,为了与正义、善良、勇猛、多才、俊秀的主角相对,反派一定是坏的、错的、令人作呕的。”
宿怀璟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表情甚至都没变分毫,带着丝淡淡的嘲弄,冷漠地看着地下趴着的人。
“想明白这点之后,我突然意识到,如果你是这个故事里的主角,我是跟你作对的反派,我的所有凄惨过往全都是为了丰富人物设定,用来作为我跟你为敌的天然理由。”宿怀璟顿了顿,笑着说:“我本该一再被你打败,只可惜你太废物了,输给了我,于是创造你的人,或者与你命运相绑定的存在,迫于无奈找了一个人——又或者是一个读者,来这里帮你打败我。”
他声音很轻,落在死寂的天牢里,却像是一颗火药炸在了旷野上,初时惊惧,紧接着便是无穷无尽的后怕和茫然。
宿怀璟低着头,并不像什么宿敌对视,只是波澜无惊的一眼,含着几分戏谑与嘲弄,他说:“这样一来,是不是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盛承厉牙齿开始打颤,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宿怀璟欣赏了一会他的丑态,站起身,居高临下地赠下恩赐:“我暂时不会杀你,既然你需要当皇帝,我就让你当这一天的皇帝,我也不会砍掉你的手脚,你父皇那边还缺一个伺候的人,你便日日去照顾他吧。至于寻死的话,我劝你最好不要,我想你应该对我有些了解,我让一个人生不如死的手段可比杀人的手段多多了。”
宿怀璟微微一笑:“对了,你既然伺候盛绪炎,可别让他死了,否则我会把你做成人彘,顶上他的位置。说起来,你们父子二人不是本就这般一脉相承,互相觊觎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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