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完,缓缓道:“那个时候,连朝夕相处的同门都要杀他、叛他,去侮辱他,他又怎会轻易相信我们俩个萍水相逢的人?”
阿渡陷入了沉默,二楼的梁挽也是难得地叹了口气,道:“我初时见他,是四年前的一场武林名流的宴会上,彼时他少年得志、意气风发,万人之中亦难掩光芒,为何今日会沦落到这个境地?”
一提起从天之骄子到众叛亲离的这一前后对比,我忽觉得胸腔中一股子郁气儿憋着难受,连仇炼争也像是感同身受一般,目光一沉道:“这世上中庸之人太多,小人更是不少,他们只盼着所有人和他们一般无二地普通,一旦有人拔尖,不与他们一般平凡,就生妒、含恨,恨到群起而攻之,恨到一定要把他拉扯下来,和他们一个地位,或者比他们更低一层,方能罢休。”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锐利如剑。
“所以,这不是高悠悠的错,错就错在这世上的庸人、小人太多!”
他有过这方面的经历。
他年少时分,就是因为锋芒毕露、性情孤僻,而被帮派众人所不喜、因此受到排挤、欺骗,甚至是抢功、陷害。
因此他格外受不了这方面的委屈。
即便他讨厌高悠悠,甚至在某些方面有些暗暗的优越感与妒意,可听到后者受不白之冤,被小人戕害,他还是会不平、会怨愤,会同情对方的遭遇与不幸。
人性之矛盾复杂,似在此毛毛仇身上体现无疑。
我叹了口气,气氛陷入低迷哀叹的时候,老七忽然开了口。
“我倒是觉得,这不一定是件坏事儿。”
我一愣,他却解释道:“我不是说他受到陷害是好事儿。而是他从前坐得太高,底下只有畏惧他和捧着他的,这种顺境之下,一个人是分不清朋友与敌人的,一个像他那样的人,只有身在逆境当中,才能看得清人心黑白,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朋友与敌人。”
这种大起大落的心态,老七怕是体会最深的吧?
我听说他作为天下第一杀手,在杀手组织里如日中天的时候,所有人都畏惧他,捧着他,正如当初高高在上的“神佛无相”高悠悠,可当叛离那个组织之后,强悍如他,也是九死一生、众叛亲离,险些死在一众小人手里。
他也是在人生最低谷时,遇到了梁挽和阿渡这两个朋友。
一个人一辈子能交到这样两个朋友,岂非也是一种幸运?
就好像高悠悠能遇到郭暖律这把中二剑,就好像已经用尽了他半辈子的运气。
仇炼争想了一想,道:“你们走出那密室后又发生了什么?小唐,你接着讲吧。”
我没好气儿地瞥他:“现在不叫我‘唐兄’了?”
仇炼争气息一窒,随即冷笑道:“按年龄,你在我面前就是个弟弟,还不快叫我一声‘仇哥哥’?”
叫哥哥?就凭你?
要是算两辈子的心理年龄,我看你才是弟弟呢。
我被他叫得不爽,站起来,甩了甩胳膊上不存在的鸡皮疙瘩,扭了扭腰部的肉,仇炼争看得轻笑一声,忽的伸出一指头,戳了戳我的腰肉,我立刻拍开他的手:“你这动手动脚是干嘛?”
仇炼争却一点儿都不认错:“好兄弟之间戳来戳去,正常。说书人若说得太慢,听书人就和说书人打成一片,也很正常。”
……正常是这么用的吗?打成一片是这样讲的嘛?
你信不信我不和你打成一片,只把你给打成一片?
但我还是接着讲了下去。
我押着黄衣人出去后,还想审问他几下,问问这地方是什么场所,但没成功。
因为在他出了门后,这人就咬了口腔里藏着的毒囊,当场去世了。而我当时没来得及阻止,十分懊恼地想——我这都还没做什么呢,他就这么怕我吗?
郭暖律只皱眉道:“被抓就自杀,这确是‘清廷司’死士的作风。”
我疑惑:“好歹也是两大内厂之一的‘清廷司’内卫,怎的如此不惜命?”
郭暖律道:“因为他们若是自杀而死,朝廷还会抚恤家人、重赏其后代。可若是活着泄露了情报,不但自己没有好下场,连家人都要受牵连。”
高悠悠冷哼一声:“朝廷走狗,死不足惜。”
【钟雁阵有些不舒服地皱了皱眉,我方才想起以他的公职,严格来说这位也算得上是为朝廷办事儿的。
但说都说了,我也不好意思把故事改回来啊。
柳绮行平时都憨里憨气儿的,这个时候倒是聪明了许多,立刻就拍了拍钟雁阵的肩,道:“高悠悠性子就是如此,不必与他一般见识,钟兄若是真气了,等他来了,我替你打他一顿便是。”
钟雁阵这才转苦为笑:“柳兄说笑了,我还没这么小气。”】
黄衣人死后,我当场搜了他的身,从中得到了一些火器与金疮药,又得了一张简陋的地图,我们仨就顺着这地图,又点了一根火把,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一路上经过数个房间、路过许多拐角,瞧见了一些武器装备、米粮储存,可就是没有瞧见别人。
我带着“贼不走空”的心态,尽力在每个房间都看一看,一开始没瞧见什么好东西,可后来遇见一些带锁的柜子,便用内力热融了铁锁,撬开了柜子,居然发现了不少资料。
我细细甄别之下,发现这些居然全都是边境重镇内各路大小官员的私隐,其中有不少罪证把柄,细细一看,什么贪污受贿的、误判冤杀的,与敌方做走私生意的,还有出卖军方情报的,还有杀良冒功的军中畜生,杨决和这些人一比较,简直清白干净得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我越看越是心惊,道:“这些罪证……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要杀头的,可竟然没有一件能上报朝廷的?”
郭暖律道:“是‘清廷司’帮他们遮掩了下来。”
我一愣:“‘清廷司’的职责就是负责清缴朝廷中的败类官员,怎的替他们遮掩?”
郭暖律道:“因为他们搜集这类罪证,本来就不是为了拿下奸官,而是拿罪证做把柄,威胁边境的官员替他们做事……”
我深吸了一口气:“这样私隐的情报,怎会无人看守?”
郭暖律冷笑道:“也许是因为……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并不是秘密,当地人就算没有证据,看久了也能猜的明白,只是没有人能举报上去而已?”
这听起来更加黑暗与绝望了。
我叹了口气,看向高悠悠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嘛?”
高悠悠淡淡道:“你希望我说什么?”
我认真道:“在这一群烂官员烂将军里,杨决已经算是相对清白、功大于过的人了……你又何必非得去抓他……”
高悠悠冷冷道:“功大于过,那也是过,审判他是朝廷的事儿,我只负责抓他去见捕头。”
我气息一窒:“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高悠悠冷冷道:“我的道理就是武功高低,你打赢我,再和我讲道理也不迟。”
我真是有些不想理他,但郭暖律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点儿:“打赢你,你就听我们的道理?”
高悠悠点头。
郭暖律只是凉浸浸地一笑:“那你怎么不早说?”
高悠悠只道:“你现在受了伤,你打不过我。”
郭暖律却道:“但伤总有好的那一日。”
高悠悠冷笑:“在那之前,我已先抓到杨决。”
郭暖律挑眉:“在那之前,我会一直跟着你。”
高悠悠皱眉:“你觉得,我会让你这么一直跟下去?”
郭暖律目光定定道:“你不会么?”
高悠悠面无表情:“你虽救过我,但我依旧可以现在就杀了你。”
我心头一惊,手掌微微贴在身侧,酝酿着什么。
可那郭暖律竟毫不退让、唇角扬起一丝冷笑道:“没关系,我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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