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心中隐约觉得有点不对,但阿岑的确是段时瑾这么多年来近身伺候的心腹不假,段时瑾亦绝无可能害他,因此还是跟着阿岑走了一路,最后天色彻底昏暗下来,他们才在行宫西边花园中临近湖畔的柳树前停下了。
夜色里青岩隐约看见前面柳树下站着个带着帷帽,身材高挑清瘦的女子,依稀便是段时瑾的身量,段时瑾身后跟着两个便装打扮背着包袱的男人,一见那样子便是会武的,他心中一惊,转头去看,果然见到湖畔停着一搜乌蓬小船。
青岩心中虽然已经依稀有了个猜测,但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想法,迟疑道:“娘娘,您这是……”
段时瑾却忽撩起了帷帽帽檐,露出一张不施粉黛的脸来,这张脸虽然仍旧素淡如她这些年来在宫中一贯示人的清心寡欲模样,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神采奕奕。
或者,说从未有过也并不贴切,应该说这样的眼神,是“肃妃段氏”从未有过的——
因为那是属于宁成县主段时瑾的眼神。
段时瑾低声道:“多的话回头我再与你解释,谢澹哥哥,眼下我好容易才叫阿岑绕开了皇帝看着你的人,把你叫出来,就是为了问你一句,我就要走了,我要回云南去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离开这个鬼地方?”
青岩虽早有预料,还是被她这话吓了一跳,道:“什么,那……”
他想问那她离开后,行宫这边发现她不见了怎么办,可看见那两个站在段时瑾身后便装打扮的侍卫,也大概猜的出来,段时瑾这场出逃……恐怕是早已蓄谋好的了,而能在背后帮她的,除了她哥哥大理郡王段时行不会有别人,既然他们敢动身,定然已经是有后招了,一个先帝的太妃,若是死在回京的路上,解释成接受不了先帝身死生了病、或者殉情寻了死想必都不会有人细究。
选在今夜出逃,也的确是极为聪明的时间,眼下行宫中各处都在忙着准备明早动身的事,宫禁也已经开了,据青岩所知,外头驻守的青牛卫和夏忠仁率领的虎贲卫都已经先一步动身回京,这个时候混出行宫去的确简单得多。
只是潜华帝才死了不到十日,段时瑾要借此机会离宫,看着却绝不是一时兴起,她怎么能这么有把握早早做好准备,难道她……
青岩心中瞬时一惊,先前他便有些想不通,觉得潜华帝忽然这样暴卒,虽说他的确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可也实在有些蹊跷突兀,眼下却忽然有了答案。
段时瑾仿佛看透了他在想什么,对那两个背着包袱的侍卫和阿岑道:“你们先去船上等我。”
三人应了是,果然都先一步上了船。
段时瑾等他们听不见自己与青岩交谈,才道:“谢澹哥哥,你是最聪明不过的,你猜到了是不是?”
她的眼神冷了些,“不错,闻轩是我杀的,只是也不全是我杀的,这些年,我是一直给他下了些药,可也不至于这么快要了他的命,我还没那么蠢,会让旁人起疑心查到我的头上来,只不过会让他夜夜梦魇,身子一点点虚耗而已,只是他自己荒淫无度、放纵不堪,这才自取苦果,加速了药性发作,却也怪不到我的头上了,何况这也是他咎由自取,是他活该。”
青岩道:“……这太险了,你可知大行皇帝死讯传回京后,京中已有人疑心大行皇帝崩逝的过于忽然,有些传言很不好听,皇上为了自证清白,已命人留存了大行皇帝临终前用过的碗碟杯盏、还有煎药的器皿、用过的药方等物,待回京后,便要将这些东西交由太医院验看、以正清白,届时万一查出什么来……”
段时瑾道:“我知道,所以我现在才不得不走了,何况我也不想再回宫里那个鬼地方了,这次回京便是天赐的良机,若是错失,宫禁森严,以后再想离宫,只怕是千难万难,哥哥已经替我安排好了一切,只是我思来想去,实在放心不下你……”
她声音有些哑,顿了顿才又道:“……谢澹哥哥,闻轩那罪己诏,是不是跟你有关系?是不是你逼他写的?你做了这样的事,新君和他毕竟是父子,就算如今你助他登基,他感念你的情分,可等他将来回过味来,难保不会放过你,皇家最是薄情,何况坐上了那个位置,不如你今日便跟我一起离开这里,总之你我也已大仇得报,从此天高海阔,何必再回那腌臜地伺候人?”
青岩看着她含着水光的美目,心中一时说不上是感动还是震撼。
他这短短二十余载的人生,虽不是出身皇家,却见惯了这金银窝、富贵乡里的龌龊和丑恶的人性,皇城宽阔豪奢,然而和广阔山河一比,终不过沧海一粟,偏偏就是这么沧海一粟,又容纳了这世上最凶狠的骨肉相残的算计、恩将仇报的凉薄,若说这些年来见之闻之,这些世情冷暖,没叫他对人性心冷,那是假话。
可偏偏是这皇城里,段时瑾这样一个背负着杀父之仇,却又不得不认贼为夫的女人,又展现给了他人性至暖至善的悲悯,和毫无防备的信任,她叫阿岑来请他,显然从头到尾都没有考虑过青岩会不会为了富贵向新君出卖她,一旦青岩动了这个心思,毫无疑问,她离开皇宫的打算会付诸东流,等着她的会是万劫不复。
她从来没有防备过他。
青岩为这份信任的沉重感觉到眼眶发酸,他默然了片刻,才抬起头道:“县主,你快走吧,我受了新君之恩,答应了他会留在他身边,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段时瑾一怔,她一直以为青岩虽然看上去对如今刚继位的这位七殿下忠心耿耿,其实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毕竟当年青岩对应王的情谊,她心里很清楚,谁想到他竟不肯离开,原因还是这个。
一时有些急了,蹙眉道:“谢澹哥哥,你可要想好了,你别怪我说话不好听,闻楚毕竟是闻轩的儿子,先前你在养心殿那样紧要的位置,他为了博得你的支持,自然要演的好些,实际是什么心性,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年闻轩不就是如此骗了所有人?等他将来变了嘴脸,你再后悔可就晚了,何况他于你又有何恩?这些年你在宫中步步辛苦,哪一步不是凭着自己?与他又有什么关系,你万万别听他的花言巧语,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闻楚就是应王这件事,青岩肯定是不能告诉段时瑾的,此事过于骇人听闻,而且万一传扬出去,即便无人会相信,对闻楚也极为不利。
青岩摇了摇头,只垂眸轻声道:“你不必替我担心,这事我心里有数。”
段时瑾见他一副油盐不进,对新君深信不疑的样子,倒好像是被喂了迷魂汤似得,忽然想起那位七殿下与先应王十分相似的容貌,心中电光石火产生了一个极为离谱的念头,一时看着青岩,没忍住失言道:“谢澹哥哥,你不会是因为他长得像……像……所以对他……”
青岩一愣,继而面上一热——
段时瑾歪打正着,竟然猜中了正确答案,虽然不完全正确。
他只得干咳了一声,掩拳道:“县主想什么呢……哪有此事?”
又看了看月已上中天,道:“时候不早了,别为了我耽误了行程,您快走吧。”
段时瑾抿了抿唇,只是紧紧盯着他,不知在想什么,忽然道:“我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你和他……是不是真如我以为那般,只是……谢澹哥哥,你最好听我一句劝,就算他真的千好万好,人一旦坐上了那个位置,早晚都是会变的,只不过是有的人还没坐上去便为了那位置疯魔了,有的人变得迟些罢了,你若不是我想的那样,那就最好,若真的是,趁早死了这份心,即便他不会像闻轩那样,可将来却也是一国之君、万乘之尊,可你呢,你是个内侍……将来,他……”
段时瑾说到此处停住了,再后头的,她没有说下去。
青岩听着她的话,心中一时不知为何有些烦躁,段时瑾说得这些,他从前倒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都不过是一掠而过,从未深想过。
毕竟那时他关心的根本不是这些,而是报仇能否成功,该如何让闻轩写下那封可以昭告天下的罪己诏,甚至连闻楚过后会杀了自己这种可能性他都已经猜到,并且接受了,却独独没想到闻楚就是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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