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前只觉得奴才苦,可如今看了周月娴,她的确是主子了,不也一样是颗任人欺瞒摆弄、算计伤害的棋子吗?
进了这个鬼地方,苦的又何尝只是奴才。
闻楚道:“掌事一路神思不属,可是在同情大皇子妃的遭遇吗?”
青岩回神,听他询问自己,笑了笑,垂眸躬身道:“殿下说笑了,小的一个奴才罢了,哪里轮得到小的来同情主子,只是担心大皇子妃这一去,恐怕宫中要生大变了。”
闻楚沉默片刻,道:“今日之事有些蹊跷。”
青岩一怔,道:“殿下此言何故?”
闻楚道:“此前我去坤宁宫请安,听母后提起多次,说大皇子妃虽然从前不算强健,可此番有孕后,一直悉心调养,因此胎像平稳,既然如此,就算今日受了些刺激,早产之下胎儿夭折,也不该连母体性命都累及的一道没了。”
青岩沉吟片刻,道:“殿下此言有理,只是女子生产凶险,或许就出了意外,倒也不是不可能的。”
今日中秋,闻楚一向待下宽厚,因此给春晖殿中宫人都放了假,许他们在下处歇息,只带了青岩一个赴宴,此刻倒也没有旁人在侧,闻楚沉默片刻,道:“周氏或许没死。”
青岩一怔,半晌才回过神来他说了什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他却也知道,闻楚绝对不会用这种事来开玩笑。
“殿下何出此言?”
“我自习武后,耳力远胜常人,百米开外有人闲谈,也能听见些许。”闻楚抿了抿唇,声音低了些,“只是……此事太过神异,或许是我体质特殊……也未可知,往日怕惹人猜忌疑心,是以从未提过。”
“方才大理郡王与县主离去时,我隐约听得他们谈了两句,县主恐怕……在大皇子妃身上动过点手脚。”
青岩闻言微微瞠目,险些惊得嘴都合不拢了,一时竟不知该质疑闻楚这话究竟是真是假,还是该质疑宁成县主从前和周氏从未打过交道,又为何要在她生产时动手脚。
毕竟这种神话里才有的千里耳,哪里是寻常人习个武就能学会的?闻楚这托辞也未免太过牵强。
但脑海里电光火石的,他却好像忽然明白了为何闻楚对他的所有行迹,都了若指掌,甚至连他什么时辰离宫、何时回来,也清楚明白了。
这件事,他从前百思不得其解,要不是自己身边从不带什么人,简直都要以为闻楚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
可要是闻楚若真有这种能力,此事好像就说通了。
所以,拥有这种能力的闻楚,到底是什么人?或者该问,他真的是人吗?
而闻楚竟然还敢把此事告诉他,难道就不怕他把他当作妖孽,将这事告诉旁人吗?
他凭什么这样信任自己?
青岩想及此处,抬眸却正好对上闻楚那双琉璃珠子般剔透的灰色眼眸,他正静静看着自己,那双眼睛里似乎蕴含了万语千言,却独独没有半分忌惮猜疑。
闻楚聪明早慧,懂得自保,可却好像……从来没有怀疑过他。
为什么呢?
他忽然觉得,闻楚的眼神滚烫灼人,似乎再被他看一眼,自己就要被烧穿一般。
青岩有些狼狈的迅速挪开了目光,低声道:“此事……此事也太过离奇了。”
闻楚抿了抿唇,道:“掌事有所不知,西南一带,苗人多擅蛊术,县主的生母便是一位女巫医,当年机缘巧合之下,救了老郡王一命,这才被纳入府中,县主懂些能使人短暂闭气、宛如假死的蛊术,其实倒也并不稀奇。”
青岩怔然,道:“小的怎么从未听说过,县主和郡王不是一母所生?”
倒不是他大惊小怪,段小郡王一向看重这个唯一的妹妹,疼爱有加,事事依从。此事人尽皆知,否则皇帝中秋宴只请一个段小郡王也就是了,远没必要再叫上这位县主。
如此兄妹情深,谁能想到竟然不是一母所生?
闻楚道:“那位侧妃去得早,老王妃膝下无女,又是仁善之人,便将县主记在名下抚养,一直视她若己出,后来老王妃辞世,郡王忙于庶务,也顾不上照看女儿,县主便一直是由兄长照料抚养长大,长兄如父,自是亲厚非常。”
青岩听了,心里却不由起疑,毕竟这些事连皇后也不知道,闻楚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的?
但他心里嘀咕归嘀咕,还是没表现出来,只道:“原来如此,可县主又为何要这么做?”
闻楚摇了摇头,若有所思:“我亦不知。”
青岩心想,原以为今日之事,不过是闻远设下的一个借刀杀人计,可眼下看来,背后却又似乎远不止闻远和宸妃两方势力,也不知另一只搅动风云的手,又是何方神圣了。
闻楚却忽然道:“……不好。”
青岩一怔,道:“怎么了?”
闻楚抬眸看他,缓缓道:“若我猜的不错,皇后今日没有发作宸妃,大约是要连夜收拾首尾,待周氏发丧,棺椁离宫,处理干净一切见过今日是非的,才会和周家交代她的死因,只是……”
只是缘由当然不会是周月娴撞破了闻越与宫人厮混,还亲耳听见丈夫说了那样多混帐话,因此气的早产血崩,香消玉殒这么难堪。
而大约会变成,周氏自己不慎、或者是本就体弱,因此摔了一跤或是什么别的意外,早产殒命。
届时即便周家悲痛,可也半点寻不出闻越的错处,若是操作得当,闻越再装出一副追忆亡妻、茶饭不思、痛不欲生的模样,搞不好闻越不仅不会丢了周家的支持,反而还会得到周家几位长辈的心疼与怜惜呢。
而身为整件事导火索的漱石,当然是要被齐皇后毁灭证据,让他销声匿迹的。
见青岩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闻楚点头道:“我知掌事与他私交甚笃,只是这次,恐怕我也救不得他了。”
青岩沉默片刻,忽然低低道:“该救他的,本就不是殿下。”
闻楚一怔:“你……”
青岩闭了闭目,心里却明白,他不能把自己的打算告诉闻楚,只如常道:“小的是说,各人自有各命,即便小的从前和漱石有几分交情,可殿下如今是小的主子,小的与漱石也不过都是奴才罢了,哪儿能让殿下为了奴才冒险去和万岁与娘娘求情呢?”
况且漱石如今死局已定,别说闻楚了,恐怕就是太后亲自来求情,也是没用的。
能救漱石的,只有一个人。
闻楚闻言,沉默片刻,没再说什么,只是低头若有所思的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少年人的手掌还未长开,骨节尚未完全舒展,掌心纹路却已可见复杂走向,他微微使力,合掌一握。
自然是什么也没有握住。
*
天色完全昏暗下来以后,领命出去的德寿回来了。
德寿知道青岩要问什么,拉他到了墙根边上,低声道:“已经抬出去两个了,都是杖毙的,估计是大皇子妃身边的椒兰和荟兰,方才万岁到了坤宁宫了,宸妃娘娘也在,瞧这样子,怕是要轮到漱石了。”
青岩面色平静,似乎并不意外,只问道:“大殿下呢?”
德寿道:“在永仁宫关着呢。我远远瞧了一眼,门闭得紧紧的,也不知里头是个什么情形。”
青岩点点头,道:“辛苦你了,快回去歇息吧。”
大约是往日青岩一贯警醒谨慎,眼下宫里出了事,德寿觉得他会叫自己出去打听打听情形,好像也没什么奇怪,于是不疑有他,只转身径自回下处去了。
这日是德喜德春守夜,青岩在廊下看着,等到寝殿熄了火烛,小隔间里也熄了火烛,又候了半晌,果然静悄悄没有分毫动静,只听得见夜里时有时无的蝉鸣声。
这才动身往一处偏僻的用来堆砌杂物的耳房脚步极轻的去了。
他换了衣裳,离了春晖殿,绕了一条少有人行的小道,果然连半只蚊子也没碰上,只是绕路难免花费时间多些,青岩心里着急,脚下愈发健步如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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